三秒蹲在田埂上数蚂蚁的时候,裤脚忽然被什么东西扫了一下。他抬头看见爷爷正佝偻着腰,左手扶着老玉米的秸秆,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顶端的嫩叶,轻轻一拧就掐了下来。那动作快得像抽走一根缝衣线,断口处渗出的嫩汁在日头底下闪着透亮的光。
“爷,你薅它干啥?”三秒蹦起来,鞋跟带起的泥点子溅在爷爷的蓝布衫上。爷爷没回头,手里的活计没停,只是喉结动了动:“小屁孩懂啥,这叫掐尖。”
三秒凑近了看,被掐掉顶芽的玉米秆像被剃了平头,剩下的叶片反而挺得更直了。他想起前几天跟二柱子在河边掐柳条编帽子,也是这么捏住顶端一拧,柳条就乖乖听话。“我也会。”他说着就扑向旁边一棵半人高的玉米,学着爷爷的样子去掐。
“哎哎哎,瞎折腾啥!”爷爷的旱烟杆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秒缩回手,看见爷爷把掐下来的顶芽扔进竹筐,筐里已经攒了小半筐,嫩黄的叶尖上还沾着晨露。“这玉米还没长足呢,掐早了要减产的。”爷爷蹲下来,用烟杆指着玉米的叶片,“你看这叶,边缘发卷,颜色带点青黑,这才到时候。”
三秒没说话,眼睛却把爷爷说的特征记在了心里。他知道爷爷种了一辈子地,春天撒种时能从土坷垃的湿度里看出哪天下雨,秋天收谷时能从穗粒的硬度里算出能打多少斤。但他偏不想听,小孩子的犟脾气像刚破土的豆苗,梗着脖子也要往上冒。
中午回家吃饭,三秒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糊糊,眼睛却瞟着院墙外的玉米地。奶奶把一块贴饼子塞进他手里:“看啥呢?下午跟你爷去地里薅草。”三秒头也不抬:“我不薅草,我要去掐尖。”
爷爷“嗤”了一声,放下碗筷:“就你?别把好苗给我掐坏了。”话是这么说,下午去地里时,爷爷却没拦着三秒跟来。三秒揣着个小竹筐,专挑那些叶片发卷的玉米下手,刚掐了两棵,就被爷爷用烟杆挡住了:“你看这棵,茎秆底下有虫眼,掐了也白搭,留着让它自己长吧。”
三秒不服气:“你早上不就掐了有虫眼的?”爷爷放下烟杆,蹲下来扒开玉米根部的土,指着一条卷曲的虫子说:“这是地老虎,吃根的。上面的虫眼是蚜虫咬的,不一样。”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捏起虫子时却稳得很,“蚜虫能治,地老虎得连根拔了。”
那天下午,三秒没再动手,只是跟在爷爷身后,看他如何在玉米地里穿梭。爷爷的脚步很慢,却每一步都踩在两行玉米中间的垄沟里,从不伤着苗。他掐尖时总是先停一停,用手摸一摸玉米的顶芽,有时还会把耳朵凑过去,像在听什么声音。三秒学着他的样子把耳朵贴在玉米秆上,只听见风穿过叶片的沙沙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
“听见啥了?”爷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三秒红着脸摇头:“啥也没有。”爷爷笑了,露出嘴里的半截黄牙:“等你能听见玉米说话了,就不用我教了。”
接下来的几天,三秒每天都跟着爷爷下地。他不再急着动手,只是默默记着爷爷掐尖的时间、选的玉米秆,还有那些被放过的“不合格”的苗。他发现爷爷总在太阳刚升到竹竿高时开始掐尖,说是这时候玉米的汁液最足,掐了不容易招虫;他发现爷爷从不掐那些长得特别壮的玉米,说是它们自己能长好,不用费心;他还发现爷爷掐完尖后,会用手指在断口处抹一下,像是在给伤口涂药膏。
这天早上,三秒起得比鸡还早。他揣着小竹筐溜到地里,借着晨光辨认玉米的叶片。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凉丝丝的,却让他的眼睛更亮了。他挑了一棵符合爷爷说的所有特征的玉米,手指刚要碰到顶芽,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爷爷正站在田埂上,手里的旱烟袋冒着袅袅青烟,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好罩住三秒和那棵玉米。“掐吧。”爷爷说,声音里没带火气。
三秒的手顿了顿,然后稳稳地捏住顶芽,轻轻一拧。断口处渗出的汁液沾在指尖,带着点清甜的味道。他把顶芽放进筐里,抬头看见爷爷正对着他点头,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明灭灭。
“这棵掐得好。”爷爷走过来,用烟杆敲了敲玉米秆,“你看,断口平整,没带下来多余的叶。”他蹲下来,指着玉米根部的土:“这土得松一松,掐了尖的玉米要多扎根。”说着就用锄头在根部周围刨了刨,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
三秒学着爷爷的样子,给每棵掐了尖的玉米松松土。他忽然明白,爷爷那天说他瞎折腾,不是不让他学,而是怕他没学会走就想跑。就像奶奶蒸馒头,总要先让面团发够了时辰,急着上锅只会蒸出死面疙瘩。
中午回家时,三秒的小竹筐里也攒了小半筐顶芽。奶奶看见了,笑着往他兜里塞了块糖:“我们三秒也会伺候庄稼了。”三秒把糖纸剥开,一半塞进嘴里,一半递给爷爷。爷爷愣了一下,接过去含在嘴里,甜味从舌尖漫开时,他眼角的皱纹好像都舒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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