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
宫越坐在那里,摩挲着剑柄。
这并不是从宫中带出来的那把剑。事实上,他从宫中带出来的东西并不足以支撑他走到这里。这是谁的剑?他不清楚,总之这是一柄十分趁手的剑,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剑柄依然是贴合人手,不会因为滑腻的血液而滑脱出去。
今夜的月色晦暗,适宜见血。
然而他仍拿不定主意。
应当这么早就暴露么?那些人只是奉旨行事,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对方才是真正受掣肘的一方。
他们收到的命令,应当是尽可能探查自己的消息,并把自己活着遣送回京。
宫越并不畏惧于和他们拼命,命是他唯一敢用来赌的东西。
事实上,他更倾向于按兵不动……再多过几日,那些人应该就会走了。他没必要暴露自己——拼了命又怎么样呢?但凡漏掉一个,必然后患无穷。即便一个不漏,不更加证明这些人是找到了他?
亲卫们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但他们只是保持着安静,等待他的命令。忠实地、沉默地等待着,哪怕宫越要为了掩盖自己的踪迹,叫他们去死,下一秒,他们也就会干脆利落地去死。
他没有谋士,没有幕僚。与其说亲卫,这些人更像死士。宫越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不将信任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有亲卫,也必须是令行禁止,身家性命全都系在他一人身上的亲卫。
区区二十多人,死了就剩这么几个了。
他等了很久,屋内并未点灯,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擦拭他的武器。月亮从东边升起,缓慢升至正空,还是无事发生。
他知道,这一夜就算过去了。
他遣散了底下的亲卫。
月光黯淡,他点起了一根香——只有一根,青烟袅袅升起,也淡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这屋子中并无佛龛,也无牌位。宫越并不是要祭奠任何人,这根细细长长、瘦骨嶙峋的香,逐渐飘发出一种令大多数人闻了不适的水腥气,而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耐心地等待着。
香已经烧了过半,烟气不再四散着乱飘。它们丝丝缕缕地分开,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逐渐勾勒出……勒出……
一双手。
空气中蓦然出现了一双手——苍白的,纤长的,骨节分明又秀美的手。
却不似是活人的手。
宫越一把握住那双手——烟气化作的细线正捆缚在那双手的手腕上,他一只手就能握住那双手的手腕了,紧接着猛然发力,从空气中——实际上,像是从水中拽人那样,将那双手的主人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之所以说更像从水中拽人,是因为空气泛起了涟漪,不是轻盈的气的流淌,有如同水的阻力在阻拦着他,拦着宫越如此粗鲁、生硬的动作。
然而一点作用也没有。
他的长发在滴水。
无处不在的水汽一瞬间充斥了宫越的鼻息。如果是常年依靠水上营生的人,一定能明白,这是溺水的前兆。这时必须要沉着闭气,不能惊慌,否则下一秒,就会呛咳进更多的水,被阻塞住呼吸,被水流吞没。
然而宫越的双脚还好端端地踩在地面上。
他的长发在滴水,他的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湿漉漉的,白衣一层又一层缠裹在身上,又下坠着,被水珠拖曳。被水浸透的发丝黏着在他的颈侧、脸侧,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宫越冷哼了一声。
他硬生生将他拽出来,任由这处顺势的力道让对方径直撞在自己怀中,带着他一起后退两步,站定后又把他推开,这次没有再握住双手手腕,而是扼住了他的脖子。
“收起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
“……”
水汽其实没用他说就已经消散了。
“我本就是水鬼,何来装神弄鬼之说?”
水鬼也不反抗。
他身量要足足比宫越小上两圈,凌乱的长发和衣袍下,皮肤是黯淡的白色,不是死人的灰白,也不是月色的皎白,更接近于雾气的、朦胧的白色。
宫越很想抖一抖手腕,说不清是因为手指接触到对方皮肤对那种湿冷感产生了严重的不适,还是想把他脸侧的那些碍眼的发丝晃开。但总觉得把对方提起来晃晃太不严肃,于是还是松开手,又鬼使神差般把他的头发撩开了。
水鬼就是这样的,无时无刻不浸润着水。宫越的记忆里只有他湿漉漉的样子,但他又和那些志异本子里夺人性命的水鬼不同,那些水鬼被描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浑身上下散发着昭示死亡的尸臭,和水腥味、和腐肉的腥味、和水生植物腐烂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他们随波逐流地飘荡在水底,和水藻、水草生长在一起,时刻等待着酒后不慎落水的人、自持于凫水能力爱往深水里去的人、在河边劳作而运道不太好的人,他们要把这些人抓来,当作自己的替身,才能重向往生,再世为人。
而他的水鬼不同。
他只有一股非常干净的水气,甚至不能说那是水腥味。宫越偶尔觉得,与其说他是水鬼,不如说他像露水。露水通常只在寒凉的早晨出现在树梢树叶、草叶、将绽未绽的花瓣边缘,等到日出,阳光普照大地,露水便迅捷地消失了,再难找到存在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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