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暑气是被蛙鸣泡软的。
日头刚坠进西山那排老杨树后,地皮还焐着白天的热乎气儿,可屯子里早活泛得像刚揭盖的蒸笼。老槐树下的竹床阵早摆开了——粗竹篾编的床体被岁月磨得发亮,床脚垫着磨盘防蝼蚁,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散着太阳晒过的草香。张大爷摇着葵扇打盹,扇骨是枣木的,摇起来“吱呀”轻响;李婶的铝盆里泡着刚从井里拔上来的西瓜,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汗珠,井拔凉水的甜腥混着瓜香,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柴火垛边的王二嫂纳着鞋底,麻绳在指缝间跳着舞,咔嗒咔嗒的声响里,她絮叨着:“东头老张家母猪昨儿下崽,十二只全是花的,比去年那窝强多了……”草窠里的虫儿早按捺不住,纺织娘的高腔、蛐蛐的低吟、蝼蛄的闷叫,织成张黏糊糊的网,把夜色浸得又潮又软。
月光是从东山顶漫过来的,先爬上老榆树的梢头,再淌过晒谷场的麦秸垛,最后漫过土道儿。银晃晃的光把坑洼的泥路照得赛过白昼,连道边狗尾草上的露珠都看得真真儿的。王老蔫儿就踩着这片亮堂往家挪,破解放鞋“噗嗒噗嗒”响,鞋帮裂开的口子露着两个脚趾头,沾着黑泥,像两团没搓干净的煤球。他裤兜瘪得能贴脊梁骨——邻屯牌局上,他攥着最后五块钱押在“大天九”上,愣是让“尖儿”用副暗杠给抠了,末了还欠老疤瘌三盒“红塔山”。劣质散白的后劲儿涌上来,他扶着老榆树干呕两声,喉头烧得冒火,酸水顺着下巴滴在鞋面上,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落进草窠:“龟孙子……下回老子带俩炸药包……非掀了你们那破桌子……”
屯东头的老坟圈子到了。
这里是靠山屯的“阴面”,白天都没几个孩子敢跑,夜里更静得瘆人。老榆树的枝桠子像瘦骨嶙峋的手,把月亮撕成碎片,撒在歪歪扭扭的墓碑上。有的碑身裂了缝,用铁丝捆着;有的字迹早被风雨啃光,只剩个模糊的“之”字;还有座新坟,坟头的白幡还没撤净,被风扯得扑棱棱响。王老蔫儿打了个寒颤,摸出怀里的半根烟点上,火星子在黑夜里明灭,照见前头路中央立着两个影子。
矮。
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像俩蹲在地上的癞蛤蟆。
王老蔫儿眯眼凑近,酒劲儿撞得他眼前直晃。等看真切了,后槽牙差点咬碎——是俩“人”!男的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嘴角耷拉着块指甲盖大的疤瘌,疤瘌周围泛着青,像块没长好的淤泥;女的裹着灰扑扑的夹袄,袖口磨得起了球,头顶翘着撮白毛,月光底下白得扎眼,像沾了霜的草茎。俩玩意儿抱着胳膊,小眼睛滴溜溜转,眼白多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泛着冷幽幽的光。
“姥姥的!”王老蔫儿酒醒了一半,可胆气随着酒气往上窜,“哪来的土豆精?挡你爷爷道儿?”
疤瘌脸的“土豆精”咧嘴一笑,牙尖儿在月光下泛着青,像淬了毒的针。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搓两下——跟屯里老赌棍“搓牌”的架势一模一样!旁边白毛女“唰”地抖开一副牌,边角磨得毛躁,纸面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洗牌声“哗啦啦”脆得瘆人,比村头牌局的“宝局”洗得还利索,像是练过千百遍。
王老蔫儿掐了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不是梦。
“大兄弟,耍两把?”疤瘌脸开口了,声儿像两块锈铁片摩擦,“来点儿刺激的。”
“耍!咋不耍!”白毛女拍着牌,指甲盖儿涂着褪色的凤仙花汁,拍在牌面上“啪啪”响,“赢了你给酒钱,输了……把你鞋留下!”
王老蔫儿的赌瘾腾地冒上来。他这辈子就这点念想——穷得叮当响,牌桌上是唯一的“阔绰”。年轻时在生产队喂牛,攒半个月粮票就敢去镇里赌,输光了就偷队里的苞米;后来结了婚,媳妇跟人跑了,他就更疯魔,把棺材本都押在牌桌上。此刻他往路当中一坐,拍了拍块半人高的青石板:“来!爷爷陪你们玩把大的!”青石板是老辈人立的界碑,刻着“靠山屯后土”几个字,被他蹭得锃亮。
俩“土豆精”蹿上石头,蹲得笔直。白毛女发牌快得只看见手影,纸牌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是浸过桐油。王老蔫儿捏着牌,指腹蹭过牌面,心里直犯嘀咕:这牌咋黏糊糊的?像刚从油坛子里捞出来……可赌瘾烧得他顾不上这些,他盯着自己的牌——一对三,加两张幺鸡,平平无奇。
“三带一!”他甩出牌,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像在镇里牌局上唬人。
疤瘌脸盯着自己的牌,爪子扒拉着牌角,没动。它的蓝布衫下摆沾着草屑,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
“炸弹!”王老蔫儿又甩下四张,“咋的?不敢接?”他攥着牌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急——他闻到了牌桌上的火药味,那是他最熟悉的、能让他血脉偾张的味道。
白毛女突然尖啸一声,指甲盖儿刮过石板,声音像生锈的锯条:“你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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