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门偏巷,青石板缝里渗着常年不散的霉味,两侧高墙夹出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道。
苏晚晴踏进去时,肩头那坛“根酱”沉得压人,却比不过心头千斤重。
宦官领路在前,脚步轻浮,袍角拖地,一双吊梢眼斜斜扫来,满是轻蔑:“民间腌臜物,也敢称信义?陛下日理万机,岂是你这村妇能随意惊扰的?”
她没答话,只将酱坛轻轻放下,指尖抚过泥封上未干的酒漆。
这是她亲手封存的最后一坛,埋于温泉池底三年,取时恰逢春雷响动,天地共振。
她说过,开坛需焚香净手,敬天敬地,敬那一抔土、一滴水、一人情。
“打开验霉!”宦官一声令下,身后小太监抡起铁钩便砸。
“慢。”苏晚晴抬手,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铜鼎,“此酱若毁,你们担不起。”
“笑话!”宦官冷笑,“一个破坛子,还能震了皇宫不成?”
话音未落,铁钩已重重砸落!
“砰——”
泥封碎裂,黑泥飞溅,溅了那宦官一脸。
死寂。
下一瞬,异香扑鼻。
不是浓烈张扬的酒气,而是一缕幽深如古井的沉香,自坛中缓缓升腾,似有灵性般缠绕鼻尖,沁入肺腑。
院中几株老桂树竟微微一颤,花瓣无风自落,萎了三分。
老太监踉跄后退,脸色发白:“这……这香……‘沉香引’?失传百年的御酿秘法……怎会出现在乡野粗物之中?”
苏晚晴蹲下身,从碎陶中捧起一掬酱心,色泽乌润如墨玉,纹理如云纹流转。
她淡淡道:“这不是粗物,是命。”
三日前杏花村的孩子靠它活命;两个月前灾民啃树皮时,是这酱渣混着野菜熬成糊汤;一年前谢云书咳血不止,她连夜煨火熬酱汁喂他半碗,才保住一口气。
这坛里装的,从来不只是味道。
消息如风,直入内廷。
掌膳监紧急调走三坛试菜,当晚御膳房连出七道新菜,皆以酱为引。
一道“酱焖鹿筋”端上龙案,皇帝只尝一口,筷子顿住,问:“此味何来?”
“回陛下,民间贡品,名曰‘信义酱’。”
“召人觐见。”
可诏令未下,苏晚晴已在宫外动了手。
她支起棚子,架起大锅,用酱渣混合糙米、薯粉、豆皮熬制“救命糊”。
阿兰负责控温发酵,秋蝉分发粥碗,流民排成长队,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喝下热糊,竟有人当场跪地痛哭——那是多年未曾吃饱的滋味。
京报暗记悄然流传:“信义酱非止调味,实乃活人之药。”
户部衙门坐不住了。
郎中亲自前来查问,却被她递上一份《五谷储鲜策》。
“窖藏控温法、真空陶封术、豆粕肥田术、麦薯轮植图、曲菌提纯方、腊肉烟熏谱、果蔬蜜饯诀——共七项农技改良,愿无偿献予农司备案。”
“荒唐!”户部郎中拍案而起,“妇人妄议国策,成何体统!”
苏晚晴抬眼,目光如刃:“去年北疆运粮三十万石,途中腐坏过半。若用我的真空陶封法,损耗可减三成——省下的九万石,够三万户百姓熬过寒冬。这笔账,不算国策?”
堂中鸦雀无声。
有人低头翻阅她呈上的图解,指尖颤抖。
那画工精细,数据详实,连土壤酸碱值都标得清清楚楚,分明出自经年深耕之人。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在页脚写道:“技术可传,唯求一事:请准许女子入农司讲习堂授课。”
风暴悄然酝酿。
与此同时,城南济世医馆,一名自称“墨先生”的清瘦大夫入住寒症科。
他面色苍白,咳嗽连连,每日只饮一碗参茶,却在夜深人静时取出半枚羊脂玉珏。
玉色温润,断口整齐,内刻“云书”二字,隐现龙纹。
他将玉珏交予一名扫街老仆。
那人双膝一软,当场叩首,泪流满面:“属下……等了十年。”
当夜,破庙钟响三声,尘封多年的皇室守陵卫残部悄然集结。
山雨欲来。
数日后,宫中再传密旨:陛下亲召苏晚晴,御前演示酿酒之术。
大殿燃鼎香,百官列席。
可谁也没想到,她走入金銮殿时,手中并未携御酒佳酿,而是捧出一瓮布满岁月裂痕的旧陶坛。
坛身无名,唯有一行小字刻于底部,极浅,几乎不可见:
“云书醉——山泉为骨,野曲为魂,陈皮作引,三年封藏,待君归来。”大殿之上,鼎香缭绕,百官垂首肃立,金砖映着铜鹤灯影,泛出冷而威严的光。
龙椅高踞,天子端坐其上,目光如刃,直落于殿中那抹素布荆钗的身影。
苏晚晴未着华服,未施浓妆,只一袭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裙,肩挑一坛旧陶,步履沉稳地走入这万人仰望的权力中心。
她每走一步,脚下金砖似都微微震颤——不是因她脚步重,而是因她带来的东西太轻,却又太重。
那坛“云书醉”,裂纹斑驳,泥封残缺,像极了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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