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初春,宜城的冬寒还未完全褪尽,整座城像刚从绵长冬眠里醒转的生灵,街角屋檐下偶尔还挂着未化的残冰,风里却已悄悄裹进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那是种要挣开寒冬束缚、朝着新生奔去的温度。
城南街道办事处门前,浆糊的酸涩气味在晨风中漫开,带着旧纸张与新油墨混合的独特味道。文书小杨踩着条半旧的木凳,年轻的脸上满是郑重,指尖捏着从《人民日报》上剪下的报道,指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个子不算高,得踮着脚才能够到“学习园地”最显眼的位置,双手虽有几分轻颤,贴报纸的动作却格外仔细,连边角的褶皱都一点点捋平。
那报道的标题《新时代的春天——经济特区建设纪实》用的是黑体字,在灰白的黑板报上格外扎眼;旁边配的深圳高楼施工照有些模糊,油墨晕开了些许轮廓,可仍能看清塔吊的钢铁臂杆直指天空,成片的楼房像雨后春笋般从土地里冒出来,粗粝的水泥墙体间,仿佛能听见钢筋碰撞的清脆声响。那些尚未完工的高楼,像一群沉默却充满力量的巨人,立在报纸的方寸之间,朝这座南方小城散发着遥远又强烈的吸引力。
不过半袋烟的工夫,宣传栏前就围拢了人。刚到岗的办事员揣着搪瓷缸子,买菜路过的居民拎着竹篮,连隔壁杂货店的老板都暂时关了店门凑过来,一个个伸长脖子,目光全黏在那张报纸上,嗡嗡的议论声像刚烧开的水,一下子就漫了开来。
“特区?这玩意儿跟旧社会的租界有啥不一样?”说话的是老姚,在办事处干了几年聘用的老会计,鼻梁上架着副用胶布粘过镜腿的老花镜,他伸手推了推眼镜,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满是忧虑。这话一出,人群瞬间静了静,好些人都跟着点头,眼里露出相同的疑惑。
“你瞅那楼,比咱城郊的大龙山还高半截!”饮食店的王师傅拎着刚洗过的铁锅铲,铲沿还挂着水珠,他指着照片里的高楼,嗓门又亮又响,“这得砸多少钱进去?万一收不回来咋办?”他常年跟柴米油盐打交道,算惯了细账,眼里满是实打实的怀疑,仿佛已经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
“嗨,你们懂啥!”一个穿米白色夹克的青年挤进来,嘴里叼着支烟,烟雾在他眼前绕了圈,他故意眯起眼,语气夸张得像说评书,“我表哥在广州打工,说深圳那边遍地是黄金,蹲马路牙子上捡个易拉罐,都比咱上班一天挣得多!”说完还冲人群眨了眨眼,逗得周围人一阵哄笑,议论声也更热闹了,有信的,有骂“吹牛”的,还有人凑过去追问“真能挣那么多?”
我扶着那辆骑了好几年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手上还缠着去年冬天冻裂的胶带,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报纸上那片遥远的“春天”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轻又沉。
那是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有对南方热土的好奇,有对新鲜生活的渴望,可更多的是对“改变”的不安,像站在河边想下水,却又怕被浪头卷走。风轻轻掀动报纸的一角,带着点潮湿的气息,恍惚间竟像是从南海之滨吹过来的,咸咸的,裹着机器的轰鸣与人群的喧嚣,飘进了这座安静的小城。
小吴辞职前南下的前一晚,由于我和他都是单身,街道值班室格外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灯泡上蒙着层薄灰,投下的光也带着点朦胧的暖意。桌上摆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装着半瓶散装啤酒,瓶盖没拧紧,冒着细密的泡沫;旁边放着包炒花生米,边缘有些焦黑,是我傍晚在传达室借用看大门王老的煤炉炒的,还带着点烟火气。
小吴坐在桌旁的木椅上,背挺得笔直,可眼神却有些飘。他一会儿盯着桌上的啤酒瓶,一会儿又看向窗外的夜空,情绪像坐过山车,刚说起深圳时眼里亮得像有光,转瞬又会闪过一丝迷茫。他从口袋里摸出根火柴,没点烟,而是捏着火柴棍在水泥地上画起来,歪歪扭扭的线条慢慢连成中国地图的轮廓,画到东南角时,他突然用火柴头狠狠点了个黑印,声音陡然拔高:“喏,就这儿!深圳!”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语速飞快:“我托人打听了,那边的服装厂招工人,一条牛仔裤卖出去,提成就够咱在这儿挣一个月!”话里满是对财富的渴望,还有点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声音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清晰。
“我算是想通了,”他拿起罐头瓶,猛灌了口啤酒,泡沫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沾在没刮干净的胡茬里,看着有点狼狈,却透着股不管不顾的豪迈,“在这儿天天抄报表、写总结,一眼能望到退休那天,有啥意思?不如出去搏一把,就算输了,也比蹲在这儿强!”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右腿上,那是小时候得小儿麻痹落下的毛病,走路总有点跛。刚才还亢奋的语气瞬间沉了下来,带着真心的惋惜:“张毅,你是真有本事,写的文章能上区里的简报,要是你这腿没问题……咱俩一起去深圳闯,肯定能成事儿!”他说得认真,眼里的遗憾像潮水似的漫上来,我知道他没说假话,可这话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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