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夏天,热浪带着一股子黏腻的劲儿,把整座城市裹得严严实实。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脚一踩就能留下个浅坑,抬脚时还能感觉到鞋底被微微拉扯,空气里飘着沥青融化的焦糊味,混着居民楼窗口钻出来的酱油香、葱花味,成了这个季节独有的、让人既烦躁又踏实的气息。
每条街道的电线杆上都挂着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的红色横幅,毛笔写的“摸清人口家底,服务国家建设”八个字,被太阳晒得发亮,像一面面小旗子,在闷热的风里轻轻晃着。一场要把千万人姓名、年龄、日子都记进表格里的“数字战役”,就这么在蝉鸣声里悄悄拉开了序幕。
那会儿的我,就站在这场战役的边儿上,像片被风刮落的杨树叶,飘来飘去找不到落脚的地儿。
前段时间,相恋一年多的女友顶替她母亲的职,进工厂之后变了心,分手前在我枕头底下压了张字条,字迹挺清秀,写的却是“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知道,她是嫌我右腿的残疾,嫌我在居委会干些婆婆妈妈的工作。
紧接着,我在国营供销社大门口贴的招工的红榜上,挤在人堆里看了三遍,眼睛都花了,也没找着自己的名字。后来我了解之后才知道,不是考的不好,是供销社招工办的人说了,“招个残疾人来供销社影响供销社的形象,所以他们拒绝录取了′”。
许是命运多舛,那些日子,我总爱在傍晚往江边走。夏季涨水季节的长江水浑得很,从上游卷着塑料袋、烂树枝枯菜叶往下游冲,看着那水流,心里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喊:“你要是跳下去了你就解脱了。”
到了夜里,我的床头边的安眠药瓶被我拿起来又放下,标签上的字都被我的手指摩挲得模糊了……。
可等到我下班,每次赶回家,去父母的家里吃饭,听见厨房传来母亲切菜的“咚咚”声,听见她隔着门问“明天想吃白菜猪肉馅饺子不”,我又舍不得了。
人活着,到底为了谁?我想,有的时候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还在盼着你回家吃饭的人。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往下过,班也得上。我在居委会工作,每天帮着登记居民的粮票、布票,给新婚的夫妇开介绍信,参与居民纠纷调解,关注困难群体并帮助城市孤寡“三无“人员生活等等,这些工作尽管活儿不重,别人也可以干,甚至比我干得更好,可我自己却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直到七月初的一天,居委会老主任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给我倒了杯晾好的白开水,搪瓷缸子上印的“劳动最光荣”都掉漆了。
她说:“上面要搞人口普查,街道办缺个懂文化的,街道办事处与我协商,暂时抽你去帮帮忙?我这边工资照发,你在那边加班,加班费由办事处给你发补贴。”
听了老主任的话,我愣了愣,看着她眼里期待的眼神,我点了点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份要跟表格、数字打交道的活儿,会是拉我走出泥潭的救生筏。
街道办事处设在巷道口的坡上面,是一栋拥有独家院落的小二楼。
人口普查办公室设在办事处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这间有二十来平米的屋子,堆得全是一捆捆的表格和档案袋。
推开房门,空气里飘着纸张的油墨味,混着人身上的汗味,闻着有点闷,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热闹。
办公室里一共五个人,除了我,还有区里下派的一名联络员,街道办公室汪主任,还有就是抽来的工作人员:管数据的会计刘大哥,手里总攥着个算盘,噼里啪啦打得比谁都快;负责收发表格的陈阿姨,记性好得很,谁家的表格没交,她一准儿记得。普查办负责人是街道办的汪主任,他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是高中生,文化水平高,以后就负责宣传、培训普查员,再帮着审核表格,遇上难搞的‘钉子户’,你也跟着去跑跑。”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就上了岗。这辆永久自行车,陪了我好几年了,给我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便利。
培训人员是从各单位抽调上来的普查员,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早上七点就到办公室,把《人口普查登记表填写说明》用纲板一笔一划刻在腊纸上,然而油印出来,用红纲笔把重点标出来:“姓名必须跟户口本一致,别写‘狗蛋’‘丫丫’这种小名”“年龄得按公历算,咱不搞虚岁那套”“职业要写具体,是‘纺织厂挡车工’就别只写‘工人’,是‘小学教师’就别写‘教书的’”。
然后,我再把这些油印说明书分发给所有的普查员和普查指导员。
来培训的大多是社区里或是各单位的骨干,他们听得都很认真,就是有时候会犯粗心大意的错。他们容易把“常住人口”和“暂住人口”弄混。
为此,我在业务培训会上就举例子:“比如张三的孙子在外地读大学,半年才回一次家,这就是暂住人口;张三的儿子跟张三住一块儿,天天回家吃饭、睡觉,这就是常住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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