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的队伍在沉默中前行了一整天。
太阳从苍白色变为刺眼的金黄，又渐渐西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荒芜的土地上。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无边无际的枯草、龟裂的田埂和偶尔出现的、同样破败荒废的村落，像大地上一块块丑陋的疮疤。
口渴和饥饿如同附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们的意志。携带的那点鱼干和菜干在清晨时就分食殆尽，此刻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水囊也很快见了底，干渴让喉咙像是冒着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摩擦的痛感。
“重八哥，得找点水喝，不然撑不住了。”汤和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朱重八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干涸的景象，最终落在一片地势低洼、长着些许顽强芦苇的地方。“去那边看看。”
几人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过去，果然发现了一个几乎见底的泥塘，水浑浊不堪，呈黄绿色，漂浮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小虫，散发着淡淡的腥腐气。
“这水……咋喝啊？”汤和皱着苦瓜脸，胃里一阵翻腾。
韩老爹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乱世，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总比渴死强。捏着鼻子，灌下去吧。”
就在汤和准备用手去捧那浑水时，田娃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等等，这水太脏，直接喝会生病。”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水污染和寄生虫的记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生病？田娃，这都啥时候了，还管生病？”朱重八语气带着烦躁，现实的残酷让他觉得田娃的主意有些不合时宜，“不喝水，现在就得渴死！”
田娃没有退缩，他看了一眼嘴唇干得发白、微微起皮的韩林儿，深吸一口气，坚持道：“重八哥，生病更麻烦！没力气赶路，要是拉肚子，脱水死得更快！咱们想办法把水弄干净点，最好烧开了喝！”
“烧开？哪来的锅？哪来的柴火？点了火不怕招来麻烦？”朱重八连续反问，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没锅，用厚实点的叶子兜着水，架在火上快速烤热也行！能杀毒气！”田娃急中生智，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解释，“柴火我去找干芦苇，烟小。咱们在洼地里生火，小心点，外面看不见！”
他语气急促但坚定，目光毫不退缩地看着朱重八，那眼神里的执着和某种超越年龄的笃定，让朱重八心头一动。
朱重八盯着他看了几秒，又看了看眼巴巴望着浑浊泥塘、嘴唇干裂的众人，尤其是脸色苍白的韩林儿，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听你的！快点弄！”
田娃立刻行动起来。他指挥徐达在泥塘边挖个小坑渗滤较干净的水，自己则快速收集干燥的芦苇杆，又找来几片较大的、相对完整的干枯荷叶。他将荷叶折成漏斗状，里面垫上自己从内衣撕下来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做成一个简易过滤器。
他将徐达渗出的、稍微清澈一点的水慢慢倒入过滤器，看着浑浊物被布条阻挡，渗下来的水虽然依旧带着颜色，但比直接捧起来的好了太多。然后，他将过滤后的水小心倒在另一片荷叶上，由汤和和徐达轮流用手高高举着，凑到田娃在洼地底部点燃的小堆芦苇火苗上快速烘烤。
过程笨拙而低效，烤热的水也带着一股烟熏和荷叶的怪味，但终究是喝到了温热、经过初步处理的水。一股暖流顺着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滑下，暂时缓解了身体极度的渴求，也带来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韩林儿小口小口地喝着田娃递给她的、用半边破碗装着的热水，抬起大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感激混合着依赖，清晰地传递过来。
朱重八默默看着这一切，喝完自己那份水后，走到田娃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的信任和倚重，显而易见地又加深了一层。
陈远看着朱重八的眼神，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关键时刻，用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为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这不仅仅是喝水的问题，更是巩固了他在这个小团体中不可替代的“智慧”地位。在这茫茫乱世，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休息片刻，众人继续赶路。夜幕降临时，他们不敢进任何村庄，只能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露宿。没有火炕，只有彼此挤靠在一起的体温，和那件众人轮流披着的、从乱兵尸体上扒下来的破旧外套勉强御寒。夜风如刀，寒意刺骨。
夜里，田娃值后半夜。他靠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望着满天陌生的、异常清晰的星斗，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渺小感包裹了他。
这就是元末，这就是流民的生活。陈远在心里默念，每一步都挣扎在生死线上，文明社会的规则在这里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本能。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韩林儿之前给他的那双鞋底，厚实的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属于人情的暖意。他又想到了白天的浑水，想到了朱重八那逐渐变得锐利和果决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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