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躬身引路，将徐澈带入了那座死气沉沉的内室。
托塔天王李靖，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铁铸神像，杵在屋子正中。
他身上的铠甲未曾卸下，掌心那座玲珑宝塔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金光。
那光芒无时无刻不在昭示他天王的身份，也在无时无刻不在镇压着此地一切不合“规矩”的凡俗情感。
徐澈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他直接绕过了李靖。
他径直走到床榻边，在那个身形枯槁、气息微弱的妇人身前蹲了下来。
李靖那张覆盖在冰冷面甲之下的双目，骤然射出两道寒芒。
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
百年以来，天上地下，从无人敢如此无视他的存在！
徐澈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殷夫人那蜡黄干瘦、几乎只剩一层皮的手腕上。
就在这一瞬间，李靖掌中宝塔的金光骤然暴涨！
然而，在那足以让金仙道心崩裂的恐怖神威下，徐澈的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他闭着眼，神情专注。
李靖的眉头，在面甲之下，第一次死死锁紧。
终于，徐澈收回了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转向那尊铁塔般的天王，平静地吐出了诊断。
“天王，夫人没病。”
“一派胡言！”
“我天王府遍请天上名医，耗费百年珍药，皆言夫人是郁结伤身，心血枯败！到你口中，竟成了没病？”
他直视着那张被神光笼罩的面孔，字字如刀。
“夫人的身，的确无病。”
“是天王的‘规矩’，要了她的命。”
“你！”
李靖语塞，胸闷欲裂。
徐澈没有给他喘息之机，继续说道：
“天王用百年汤药仙丹，吊着夫人的肉身不腐。”
“却又用‘天王威严’这把世间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剐着她的心。”
“思念成疾，深入骨髓，药石早已枉然。”
“天王，这病，是你亲手种下的，解药，自然也只能你来给。”
徐澈的声音顿了顿，给出了最后的通牒。
“再不疏解，不出三月……”
“必将神散魂枯。”
神！散！魂！枯！
这四个字，狠狠扎穿了李靖用百年时光铸就的冷硬神格，直抵他作为“丈夫”的本心！
他可以对那个逆子绝情，可以对天规法理无情。
但对这个陪伴了他一生的结发妻子，那份被天王威严层层包裹、几乎遗忘的情感，终究还在。
他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而就在这时，床榻上，那个本已昏迷的妇人，竟悠悠转醒。
她或许没有听清前面的话，但“神散魂枯”四个字，却如魔咒般钻进了她的耳朵。
“你……”
殷夫人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真能……救我？”
徐澈微微俯身，声音放得更轻，更柔。
“能。”
他从背后那只古朴的药箱中，缓缓伸进了手。
李靖以为他要取出什么逆天改命的无上仙丹。
然而，徐澈拿出来的，却是一把不过三寸长、样式古朴精致的木刻小刀。
以及一块巴掌大小，散发着安魂异香的黑色木块。
百年沉香木。
他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殷夫人的枕边。
“此为药引。”
李靖看到这两样东西，刚刚被“神散魂枯”压下去的理智，瞬间被十倍、百倍的怒火焚烧殆尽！
这不是治病！
这是诛心！
这是对他百年坚持的无情羞辱与践踏！
“荒唐！！”
“这就是你所谓的解药？一把刀？一块木头？你让她做什么！雕刻那个逆子不成！”
“正是。”
“此乃‘刻骨铭心’之法。”
“请夫人每日持此刀，将心中最思、最念、最放不下的那个人，一刀一刀，亲手刻在这沉香木上。”
“何时刻完，何时心安。”
此言一出，李靖作为托塔天王的神格，终于被彻底引爆！
“放肆！！”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响彻云霄。
“那逆子之像，岂能立于我天王府中！污我威严！”
“来人！！”
“给我将这妖言惑众之徒，乱棍打出！！”
两名披着重甲的家将闻声，立刻化作两道凶悍的影子，扑向徐澈。
然而，他们没有成功。
一只枯瘦的手，死死地，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那把刻刀和那块沉香木。
殷夫人从床榻上挣扎着半坐了起来。
她将刀和木头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岸上唯一的稻草。
泪水，决堤而下，无声地冲刷着她憔悴的面颊。
她看着那个因暴怒而面容扭曲的丈夫，发出了此生最卑微，也最决绝的哀求。
“夫君……”
“就让我……试一试吧……”
“百年了……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就算是死，也求你，让我手里……握着这个念想……”
这哀求声，如杜鹃泣血，字字诛心。
它击溃了天王的威严。
它击碎了父亲的绝情。
它击中了那个名为“李靖”的男人，心中最软弱、最悔恨、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嗡——！
李靖掌中的玲珑宝塔，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上面的万丈金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
仿佛被夫人的眼泪与哀求，腐蚀出了第一道永不磨灭的裂痕！
那两名冲进来的家将，骇然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李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
斩仙台上。
哪吒死死盯着镜中母亲那哀求的模样，握着火尖枪的手，骨节已是一片惨白，根根凸起。
滔天的恨意之中，一丝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酸楚与迷茫，悄然渗入神魂。
杨戬对着身旁那尊杀气腾腾、几欲失控的哪吒，淡淡开口。
“看到了吗？”
“他不是在医你母亲的病。”
“他是在用人心做刀，用你母亲的眼泪做锤。”
“逼你父亲……亲手劈开他用天规和神位铸就百年的冷硬神格，让他从高高在上的托塔天王，重新变回那个会痛、会悔、会流泪的……”
“凡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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