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省长去北京开会的第三天,省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政策研究室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受潮后的霉味,混合着老烟枪们吞吐出的廉价烟草气息,构成了一种典型的、略带压抑的九十年代机关办公室味道。
我正对着一份《关于我省部分国有工业企业经营困境的初步调研报告》绞尽脑汁。这份报告是周省长去京前点名要的,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全压在了我们处。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是门卫老张头打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干事吗?门口……门口来了好些人,说是红星机械厂的工人,想见领导。”
我的心“咯噔”一下。红星机械厂,正是我报告中提到的几个严重亏损企业之一。
“多少人?什么情况?”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估摸着……得有三四十号人吧,也没闹,就在大门口站着,雨里淋着呢,说要反映情况。”老张头压低了声音,“林干事,你看这……”
“我马上下来。”我放下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报告上冷冰冰的“亏损”、“资不抵债”这些词汇,此刻正以活生生的、带着焦虑和期盼的面孔,出现在省政府的大门外。
旁边的老刘,处里的“老机关”,扶了扶厚厚的眼镜片,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说:“致远啊,这种事儿,让信访办的同志去处理嘛。咱们政策室,是琢磨大政方针的地方,直接掺和这些具体矛盾,不合适,容易惹一身骚。”
我理解老刘的好意,他是怕我年轻,把握不住分寸。但想起周省长常说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以及他看我那份反映农民负担报告时凝重的眼神,我觉得我不能躲。
“刘老师,我去看看情况,了解一下第一手信息,对完善咱们这份报告也有帮助。”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笔记本和伞。
老刘摇摇头,不再说话,那眼神仿佛在说:“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啊。”
走到大院门口,雨比想象中要大一些。三四十个工人,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没有打伞,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他们花白的鬓角、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他们没有喊口号,没有举标语,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群被遗忘在雨中的雕塑。这种沉默,比喧嚣的呐喊更具压迫感。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身材高大,但背有些佝偻,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他看见我出来,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有些沙哑:“领导,我们是红星机械厂的工人,我们想见省里领导,反映厂里的情况。”
保安想拦他,我摆了摆手。我注意到他胸口别着一枚褪色的劳模奖章,在灰暗的雨幕中,那一点微光格外刺眼。
“老师傅,我不是什么领导,是政策研究室的干事,姓林。”我把伞往他那边挪了挪,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似乎不想让身上的雨水沾到我。“领导们都在开会,您有什么情况,可以先跟我说说,我一定如实向上反映。”
他打量了我一下,眼神里有审视,也有一种走投无路下的最后希望。“林干事,”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厂子……厂子快半年没发工资了。食堂早就关了,娃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工人忍不住插话,语气激动:“不是说改革吗?怎么越改我们越没活路了?厂里那些领导,小车照坐,饭店照下,凭什么就让我们下岗?”
“对!凭什么!”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那沉默的堤坝似乎快要崩溃。
老工人回头瞪了那年轻工人一眼,呵斥道:“二愣子,别瞎吵吵!”然后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林干事,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就是想知道,厂子到底还有没有救?我们这些为厂子干了一辈子的人,以后该怎么办?国家……国家不能不管我们吧?”
“国家不能不管我们吧?”这句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们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看着他们在雨中无助而又充满期盼的眼神,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
我想起报告里那些关于“产权明晰”、“减员增效”、“壮士断腕”的漂亮术语。在这些活生生的人面前,那些词汇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冷酷。
“老师傅,您贵姓?”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和。
“免贵,姓刘,刘大山。他们都叫我大刘师傅。”他回答。
“刘师傅,”我翻开笔记本,尽管雨水已经打湿了页角,“您说的情况,我记下了。请您相信,省里对国企改革、对工人兄弟们的生活非常重视。周省长去北京开会,议题之一就是如何妥善安置困难企业的职工。请你们先回去,给我们一点时间,组织上一定会研究出办法,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的话,与其说是在安抚他们,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我知道,这可能是空洞的承诺,但在那一刻,这是我唯一能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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