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文昭联合户部七名年轻郎中,在京畿外城设“田政听证会”。
地点选在一座废弃的义仓大堂,青砖斑驳,梁柱倾斜,却足够容纳百人。
他们广发帖告,邀地方士绅、服役农户、老账房三方当面对质,不设官阶之别,只论事实真伪。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有人讥讽这是“泥腿子议政”,也有人说裴文昭疯了。
唯有百姓祠前的长明灯下,悄然多了一排供奉的粗陶碗——那是流民们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土。
听证会当日,晨雾未散,已有农夫挑担而来。
他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脚踩泥泞,却挺直了背脊。
士绅们乘轿而至,羽扇轻摇,嘴角含笑,似来看一出滑稽戏。
裴文昭立于堂中,未着朝服,只披一件素色深衣。
他命人展开一幅长达十尺的绢图——正是苏锦黎主持绘制的《民丈图》。
红蓝黄线交织如网,炭笔点画密布,每一格都标注着姓氏、水源、租税流向。
旁边另挂一册官府田籍,纸面洁净,字迹工整。
“请诸公看。”裴文昭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大堂,“同一片地,为何官册记为‘荒坡无主’,民间却年年缴粮?是我们的眼睛瞎了,还是这账本该烧了?”
满堂寂静。
片刻后,一名白发老农颤巍巍起身。
他从贴身衣襟里掏出一张泛黄卷边的租契,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我家……三代耕这块地。”他嗓音沙哑,像犁刀刮过石板,“我爹埋在田头,坟头朝南,年年清明我去祭。可去年县衙说地归沈家,要我补缴十年‘占耕银’……不然,迁坟。”
他说完,缓缓跪下,将租契高举过头顶。
“大人,若这块地不是我的,那我爹的坟,是不是也得挪走?”
无人应答。
士绅席中有人大声咳嗽,试图打断气氛;也有账房低头不语,手心出汗。
裴文昭接过那张租契,轻轻展平,置于案上,与《民丈图》中标记的坐标一一对照。
分毫不差。
就在这时,角落传来一声极轻的拨弦。
众人回头,只见虞幼窈静坐于侧廊阴影中,手中抱着一架小箜篌。
她天生不能言语,却以音律为舌。
此刻她指尖轻动,奏出一段新调——起音低回如犁沟蜿蜒,中段渐强似春水涨潮,尾音清越如鸟鸣破晓。
这是她昨夜彻夜谱写的《田歌十二调》之一:《旱坡谣》。
每一段旋律对应一种土地类型——沙地、洼田、坡地、圩田……农民只需哼唱,便可凭节奏记忆地块特征:几亩、近水与否、租给何人、税率几何。
她已秘密训练一批盲童背诵这些音律,因盲者记音尤强,不易遗忘。
而“执灯会”的传讯员们穿梭乡野,以暗语串联各村所唱之调,再汇总成声。
短短半月,一份覆盖六道二十八州的“活田账”悄然成型。
它不在纸上,不在册中,而在千万人口耳相传的歌声里。
甚至能根据节气与劳作频率,预测秋收产量。
苏锦黎在王府收到第一份音律汇总时,正站在院中听雨。
韩四娘低声念出各地报来的调名与次数,她闭目聆听,仿佛看见田野之上,无数身影一边挥锄一边低吟,歌声随风飘散,又汇成暗河奔涌。
她睁开眼,轻声道:“他们以为只有纸才能作账……却不知人心才是最准的秤。”
与此同时,元惠帝收到了一个匿名呈匣。
匣无署名,仅用麻绳捆扎,内藏两物:一份《隐田录》副本,一页《民丈图》节选。
他独自在宣政殿坐了一整夜,窗外风雨交加,殿内灯火明灭。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召来裕王。
“你说……”皇帝忽然开口,语气疲惫而锋利,“要是太祖知道,他的子孙让百姓饿着肚子守规矩,会不会从庙里跳出来打人?”
裕王怔住,不敢接话。
此时窗外忽有稚嫩歌声随风飘入:
“我量我的田,你记你的贪!”
檐下素灯无风自晃,光影摇曳,映在冰冷的地砖上,宛如一本看不见的账册正在自动翻页——一页写着血汗,一页写着谎言,一页写着即将苏醒的怒潮。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某县,县令盯着桌上一份刚搜出的菜叶残片,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东村西埂,实耕九亩三分,官册记零。”他猛地将叶子拍入火盆,火焰腾起刹那,喃喃道:
“这些泥腿子……竟敢自己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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