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昭在大理寺值房里坐到三更天,案头那册匿名送来的《除名簿》抄本摊开着,纸页泛黄,字迹却如刀刻。
他一根手指缓缓划过“林秋荷”三字,停住。
这个名字不在原报册中,是后来韩四娘从边镇辗转带回,附于补遗之后——未婚先孕被逐出族门,冻死在归宁途中,尸骨无人收,名字三年后便从宗谱勾销。
“非罪而除籍,与杀无异。”他低声说,像是对着空屋陈述,又像在向某种看不见的审判者申辩。
烛火跳了一下,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这些日子,他翻遍各州户籍残卷、查核流徙档案,发现类似“林氏除名簿”的记录并非孤例。
江南有因灾荒卖身为婢、籍贯注销者;陇西有女子随夫戍边,战乱失散,官府以“查无此人”结案;甚至有些家族为争产夺嗣,私将庶支女子除名,连灵位都焚毁。
这些人,生前无权,死后无名,仿佛从未活过。
可他们真的没活过吗?
裴文昭合上册子,起身披衣。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再只藏于案牍之间。
翌日清晨,紫宸殿早朝。
元惠帝尚未落座,裴文昭便出列跪奏,双手高举一道朱批折子:“臣请追谥无名者。”
满殿哗然。
沈知白——当朝礼部尚书、世家领袖,须发皆张,厉声喝道:“荒谬!死者已矣,何来谥号?你这是要给野鬼封爵吗!”
“非为封爵。”裴文昭未抬头,声音平稳却锋利,“臣所请者,非荣典,非恩赏,唯‘正名’二字。凡经查证,确因非罪——或家变、或流离、或冤黜——而被除籍者,请朝廷出具平反文书,许其后代重入祖坟,或立祠供奉。此非僭越,而是还他们一句:你们曾活过。”
大殿寂静,唯有铜壶滴漏声清晰可闻。
沈知白冷笑:“纸册烧了就烧了,你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人心浮动,礼制崩坏,皆由尔等轻慢祖法而起!”
“您烧的是纸。”裴文昭终于抬眼,目光直刺过去,“我们守的是人心。”
这一句落下,连御座旁的传旨太监都不由垂目。
元惠帝久久未语。
他望着殿中两人对峙的身影,一个代表旧秩序的威严,一个执拗地叩问着被遗忘的角落。
窗外天光微明,照在龙袍边缘的暗纹上,像是裂开的一道缝。
良久,皇帝轻叹一声:“交礼部议。”
四个字,无赞无斥,却是默许。
退朝后,消息如风传开。
而与此同时,七王府西院一间密室中,苏锦黎正看着一排影印完毕的竹简拓本被装入油纸封套。
每一份都加盖火漆,标注去向:江州书院、青崖义庄、雁门军营……
“十份都备好了。”陈砚舟低声禀报,“信也按您的意思写了。”
她点头,指尖抚过其中一本的封面。
那上面没有标题,只有一行小字:“此非功过,乃命之所系。”
半月之内,各地回音陆续抵达。
江州一位老妪拄拐上门,手中紧攥半页残纸,哭得几乎昏厥:“我阿妹叫林秋荷……她没做错什么啊!她只是怀了孩子,他们就把她赶出去,说她脏了门楣!”她颤抖着递上证据,领走一张“归名契”,那是正名坊特制的文书,盖有王府与大理寺双印,允许她在乡祠立牌位,写全名,享香火。
更有陇西一户商贾家族,主动开祠迎回三十年前被过继旁支、早已除名的姑奶奶灵位。
族长亲书祭文:“血脉不在谱牒,在念不忘。”
人心,真的动了。
某个深夜,苏锦黎独自走入王府地库。
这里收藏着所有“归名契”的存根,按州郡分类,厚厚一摞。
她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从灰烬里被找回名字。
忽闻门外脚步踉跄,韩四娘推门而入,脸色惨白,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她身后跟着一名稳婆,衣衫破旧,满脸风霜,眼神却倔强如铁。
“王妃……”韩四娘喘息着,“她是林小满的师父,那个在祭天夜送出沈府布防图的人……她在逃亡路上接生了一个孩子。”
稳婆跪下,声音沙哑:“她娘难产而死……临终只说一句话——要这孩子姓‘黎’。”
苏锦黎怔住。
她慢慢走上前,接过襁褓。
婴儿尚在熟睡,脸蛋通红,呼吸细微。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额头,温热的,鲜活的。
“你来了,就不算迟。”她低声说,像是对孩子,又像是对无数未曾等到这一天的灵魂。
窗外风起,檐下那盏素灯再度摇曳,在墙上投出斑驳光影。
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万千低语,从雪原、从荒井、从焚毁的族谱深处传来——
我们在这里。
我们曾活过。
而此刻,春意悄然爬上墙头,柳芽初绽。
宫中已有内侍开始清点宗庙器皿,礼乐司也在拟定名单。
一年一度的“宗庙荐新”大典即将来临,按照旧例,能列名于祭文者,不过三品以上官员与世家族长。
可有些事,终究不会再按旧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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