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昭察觉异样，取来笔墨置于案前，轻轻放在她手边。
她没有动，但指尖微微颤抖，似有千钧重量压在无形纸上。
柳婉娘的手指终于停在半空，像一只倦极的蝶，缓缓合拢。
她额角沁出细汗，唇色发白，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筋骨，轻轻滑下蒲团。
裴文昭疾步上前扶住她，触手冰凉。
“写出来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他们都说了名字……三百七十二个，一个没漏。”
案上墨迹未干，纸上字迹歪斜却清晰，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如春雨落土。
《失名录》三字横于顶端，其下是无数曾被抹去的存在——李元通，泾州小吏，因揭孙德海贪墨账册失踪；周氏，寡居守节六年，族中强令改嫁未从，户籍注销为“自绝于宗”；陈大山，率村人抗苛税，当夜全家焚于草舍，官报“疯癫纵火”……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被掩埋的死因，一场无声的屠杀。
裴文昭指尖抚过纸页，心头如压巨石。
他忽然明白，这不只是名单，而是一份控诉书，由亡魂之口，借盲女之手，直书人间之罪。
苏锦黎赶到时，柳婉娘已昏睡过去，面色苍白如纸。
她只看了一眼那张纸，便知此物不可留于密室，亦不可交于朝廷。
它必须见光，必须被听见。
“把这份名录誊抄七份。”她对赵九龄说，“送往各州正名坊分舵，再由民间自行传抄。”顿了顿，又道：“拟一道公告——春祭将至，太庙外设‘无名坛’，凡有亲故失名者，皆可来此奉香诵名，一日之内，声达天听。”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入地。
消息如风北上南下。
起初是零星几人托信递名，而后是驿道尘起，流民携子带妻，千里跋涉而来。
有人抱着骨灰匣，有人攥着褪色襁褓布片，更有一个老农，肩挑两筐黄土，说是从家乡坟头背来的，“我儿没碑，让他听听京城的香火味。”
正名坊前日渐喧然，百姓自发搭起木架，挂上写着姓名的素帛长幡。
孩童学着大人模样，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父亲”“母亲”的名字，念出声时，泪流满面。
而那一夜，苏锦黎独坐书房，烛火摇曳。
她翻至《正名坊月报》末页，目光凝在一张残契拓影上——背面隐现小字：“癸酉年冬，慈云观寄养童一名，姓萧讳澈。”
心骤然一紧。
她立刻取出藏于檀盒中的青玉蝉佩，翻转背面，铭文赫然相同。
十年前她初醒重生，在慈云观破败藏经阁翻到一本旧籍，曾见此名，只当是巧合，未曾深究。
如今重见，才知那不是记录，而是标记。
萧澈也不是偶然活下来的病弱皇子。
他是被藏起来的，像一枚早早埋下的棋子，藏在她命运回环的起点。
窗外风起，檐下铜铃轻响，一声，又一声，仿佛应和着某种宿命的节奏。
她抬起手腕，玄铁镯在烛光下泛着幽红微光，“你是唯一”四字宛如血痕。
她忽然懂了这四个字的重量。
不是宠爱的私语，而是使命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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