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幽深,是千盏长明灯也化不开的亘古沉寂。
烛火在森然林立的朱漆金柱间跳跃,将历代帝王后妃的鎏金牌位映照得明灭不定,如同悬浮于时间之上的、冰冷的眼眸。
冰冷的金砖地面,倒映着萧选枯槁而沉凝的身影,每一步落下都带着空洞的回响,仿佛踏在帝国绵延的脊骨之上。
他停在巨大的神龛前,身影挺拔如旧,唯有那身明黄龙袍下微不可察的轻颤,泄露了内心的重压。
目光沉稳地掠过太祖高皇帝威严肃穆的牌位,最终,定格在那两块紧挨着的牌位上。
左边是字体略显暗淡的“大行肃宗皇帝”,右边则是光润簇新的“大行太宗皇帝”
烛光在“肃宗”二字上流淌,沉淀着历史的阴翳;在“太宗”牌位上,则跳跃着更为明亮的光泽。
李允贤只是负手而立,仰望着。
浑浊的眼眸深处,如同封冻的寒潭,底下却汹涌着足以撕裂灵魂的暗流。
“列祖列宗…”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在死寂中荡开,每一个字都像从沉重的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却依旧维持着帝王的腔调。
“朕…今日立于灵前,胸中块垒,如鲠在喉。”
他的目光沉沉落在“肃宗皇帝”的牌位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刻骨的警醒与沉重:
“皇爷爷…孙儿…今时今日,方知您当年…坐困愁城之艰。”
枯槁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无意识地蜷缩,“您…也曾…失却太祖、太宗基业…致胡马南窥,山河飘摇…史笔如刀,责您昏聩…然…”
他微微停顿,喉结滚动,“帝王之失,其痛…非身临其位者,焉能尽知?”
目光缓缓移向“太宗皇帝”的牌位,那“太宗”的谥号在烛光下灼灼生辉。
“父皇…
李允贤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如同背负着无法企及的高峰。
“您…挽狂澜于既倒,开疆土,布仁政…是儿臣…毕生仰望的明君圭臬。
“您训诫…为君者,当怀仁恕,念骨肉…
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掌稳稳按在冰冷的供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支撑着他看似依旧挺拔的身躯。
“可父皇…”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与迷茫,“今日…这‘仁恕’二字…于儿臣…重逾泰山!
殿内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
“您的长孙李承稷。
念出这个名字时,李允贤的声线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被强行压下。
“勾结西域,贪墨军饷,致使雁回关将士冻馁,烈风堡妇孺失怙…
他每说一项罪名,语气便沉凝一分,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更…以西域‘噬髓蛊’阴毒,谋害承鄞…
他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眼底的血丝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若…念及骨肉,法外施恩…
李允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则…边关枉死忠魂,何以告慰?嗷嗷待哺之孤寡,何以存续?承鄞剜肉之痛,萧隐蚀骨之伤…又该向何处寻一个公道?
“这江山…这您与列祖呕心沥血、重整之基业…难道…要因朕一时之仁…再蹈覆辙?让儿臣…步皇爷爷后尘?!”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死死攫住“太宗”的牌位,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木牌,叩问一个答案
“父皇!您当年…北伐克复失地,整肃吏治,雷霆万钧…可曾…有过片刻犹疑?这…江山之重,血脉之痛…您…是如何…并行不悖,扛于肩头的?!”
最后的诘问,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太庙凝滞的空气里。
没有嘶吼,没有泪流满面,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和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泄露着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
“儿臣…愚钝…
李允贤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按在供案上的手背,那里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学不会…您那…举重若轻。
“既恐…心慈手软,成了…葬送祖业的…肃宗第二…”
“又惧…刻薄寡恩,成了…骨肉相残的…后世之讥…”
他不再言语。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抽动的眼角,显示着这具枯槁的躯壳内,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条冰冷的巨蟒,在他心中无声地绞杀、撕扯。那身明黄的龙袍,在摇曳的烛光下,不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像一副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枷锁。
良久。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两份卷宗。动作沉稳,不见丝毫颤抖。
一份是废黜太子的明黄诏书副本,另一份是记录着铁证的奏报。
他将其轻轻置于“太宗皇帝”的牌位之前,如同放置两座无形的大山。
“父皇…”李允贤最后发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如同垂暮之人的最后一点气力。他并未下跪,只是对着牌位,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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