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妻子歇斯底里的脸,也不看儿子冷漠的后脑勺。他像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躯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书房。湿透的外套黏在身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色的、带着泥泞的水印脚印。身后,张岚的哭骂声还在持续,如同背景噪音,尖锐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废物!没用的东西!我们娘俩跟着你倒了八辈子血霉!昊昊的留学怎么办?你说啊!怎么办?……”
书房的门被他轻轻带上,隔绝了客厅里那场令人窒息的灾难。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只剩下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声,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像无数只手在不停地拍打。书房里没开大灯,只有书桌上那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却将房间的其他角落推入更深的阴影。
李成栋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骨髓。他闭上眼,妻子的哭骂、儿子鄙夷的眼神、调令上冰冷的字迹……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搅得他头痛欲裂。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比这窗外的暴雨更沉重,更绝望。他只想把自己埋进这片黑暗里,永远不要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书桌上,那部沉寂的黑色座机,毫无征兆地突然炸响!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异常突兀、刺耳,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李成栋沉溺的麻木。他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倏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直勾勾地盯向那部在昏黄灯影下震颤嘶鸣的电话。
谁?组织部?催命的?还是……看笑话的?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书桌前。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一把抓起了听筒。
“喂?”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密集而清晰的雨点敲打声,哗啦啦一片。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了、带着浓重口音、却又异常熟悉的男声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
“成栋?是我,老郑!郑国富!”
郑国富?李成栋心头一跳。是他大学同宿舍的铁哥们,毕业后进了省检察院,一直在反贪一线,后来听说去了一个地级市做副检察长,两人联系渐渐少了。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这刻意压低的嗓音,这掩饰不住的颤抖……
“老郑?”李成栋下意识地也压低了声音,喉咙发紧,“这么晚?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哗哗的雨声。那沉默短暂却沉重得令人窒息。然后,郑国富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压得更低,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成栋!你听我说!稳住!千万稳住!”他急促地喘了口气,仿佛在积攒勇气,“你…你刚接到调令了?档案局?”
李成栋的心猛地一沉,攥着听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再次泛白:“……是。”
“听着!”郑国富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又立刻死死压下去,变得急促而焦灼,“我这边刚得到一个消息,绝密!你那个新单位……省档案局,最近……动作很大!”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又似乎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们在……大规模整理!集中整理……三十年前的旧案卷宗!尤其是……尤其是……”
郑国富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透过听筒传来,混杂在无休无止的雨声里。
“尤其是什么?老郑?说清楚!”李成栋的心跳骤然加速,像一面破鼓在胸腔里狂擂,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档案局整理旧案?三十年前?!那个年份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电话那头,郑国富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终于挤出了那个如同毒蛇般缠绕的年份:“……尤其是……七四年!七四年的!所有相关卷宗!全部!重点梳理!”
“七四年”!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子弹,近距离地射穿了李成栋的耳膜,在他大脑深处轰然炸开!眼前瞬间一片空白,只有嗡嗡的耳鸣和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奔涌的洪水般的雨声!
七四年!那个被刻意遗忘、深埋在记忆最黑暗角落的年份!
他猛地丢开听筒,仿佛那是一个烧红的烙铁。听筒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还隐约传来郑国富焦急的呼喊:“喂?成栋?成栋你还在听吗?喂……”
李成栋充耳不闻。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呼吸粗重,猛地扑向书桌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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