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办公楼三层的文档科,永远飘着一股独特的气息。那是陈年纸张的霉味、新印文件的油墨香,还有老王头泡了一整天的苦茶味,三者在二十平米的空间里交织,像极了这座县城半个世纪的档案史——新旧叠印,明暗交错。
王守诚斜倚在藤椅上,这把陪了他十五年的藤椅早被磨得发亮,椅面编织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纸灰。他眯着眼瞅窗外,那棵三人合抱的梧桐树正把影子投在玻璃上,叶片翻动时像有无数只手在叩窗。再过三个月,这双手就要送他离开工作了二十八年的地方,想到这儿,他手腕无意识地转了转,那串菩提珠在袖口滑进滑出,珠子表面的包浆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老王头,又在想什么呢?”季秋水县委办已经跟老王头打成一片了。她捧着文件夹的手指关节泛白,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今天,季秋水有些问题要向老王头请教。白皙的脸上还带着特有的拘谨,齐耳短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那里还没来得及打上职场的烙印。
老王头慢悠悠直起身,茶缸往桌上一搁,搪瓷表面“为人民服务”的金字早被岁月磨成了淡痕。“季丫头,这份会议纪要格式错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未散的沙哑,像砂纸擦过旧木头,“领导讲话得像剥洋葱,一层是政策解读,得把上级精神嚼碎了说;二层是基层痛点,得让听的人心里发紧;三层是下一步部署,得给人指条亮堂路。你看这句‘深入贯彻上级精神’,太空泛,改成‘以市委六届五次全会精神为指引,结合咱们县山区面积占比67%的实际……’”他从笔筒里抽出红笔,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龙蛇,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瞬间让一份干巴的文件活了过来。
季秋水盯着纸上的字迹发怔。入职培训时,县委党校的李老师特意拉着她叮嘱:“文档科和综合科的事,找老王头准没错。七任县委书记的讲话稿,经他手润色的就有五任。”她偷眼打量这位五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头发稀稀疏疏,却总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常年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用细棉线草草缝过;走路慢悠悠的,像怕踩疼了地板,可每次科里遇到棘手的文件归档,他总能一句话点破迷局。前阵子听科里老同事说,县委办张主任去年还半开玩笑:“老王头要是肯挪窝下乡,现在至少是副县长了。”可每次组织部来考察,他总用那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挡回去,气得张主任直骂“老顽固”。
“王老师,您这串珠子……”季秋水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菩提珠。入职三周,她从没见老王头戴过饰品,这人素来得像张白纸,连钢笔都只用最普通的英雄牌。
话没说完,老王头忽然挺直腰杆,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盏突然拧开的灯。“秋水啊,接待方案最忌‘套路化’。”他往椅背上一靠,手指在扶手上敲出节奏,“就说前年周书记去扶贫点,所有人都按流程准备汇报材料,我偏在路线里加了个‘意外’——让村小学那间漏雨的教室刚好出现在必经之路上。周书记当场没说话,第二天教育局的专项拨款就批下来了,三十万,够修三栋校舍。”
季秋水暗自咋舌。这看似不合规矩的“中二”举动,竟藏着官场的潜龙勿用。她正想掏出笔记本记录,走廊里传来皮鞋声,节奏稳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县委书记周国栋带着秘书走过来,深蓝色西装熨得笔挺,公文包在臂弯里轻轻晃动。
老王头像按了切换键,瞬间从指点江山的谋士变回恭谨的科员。他端起茶缸踱到门口,身姿微微前倾,语气不卑不亢:“周书记,您上周要的《县域经济转型报告》已经归档,编号A-2023-047,需要查阅随时吩咐。”周国栋点头微笑,目光扫过他腕间的菩提珠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辛苦守诚同志了,档案工作是基石啊。”
等领导走远,季秋水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她望着老王头重新坐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老头像本加密的档案,封面朴实无华,内里却藏着无数待解的密码。
三天后的晨会,文档科炸开了锅。老王头站在科室中央,背脊挺得笔直,活像根绷紧的弓弦。“同志们!”他突然提高音量,惊得趴在桌上补觉的实习生差点摔下去,“从今天起,文档科要发起‘闪电行动’!一周之内,所有人必须背诵《党政机关公文处理工作条例》前三章!”
科里瞬间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地的声音。文档科科长刘建军叼着的笔差点掉嘴里,他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老王这是……中邪了?”要知道,老王头向来主张“理解为上,死记无益”,上个月还劝过记错文号格式的年轻人“别钻牛角尖”。
季秋水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按下录像键。镜头里,老王头踮着脚挥手,中山装的下摆被动作带得扬起,活脱脱武侠剧里宣布武林大会开始的盟主。她把视频发进科室内部微信群,配文“王老师今天有点不一样”。没到中午,“老王头中二病发作”的说法就在县委办传开了,有人说他是更年期到了,有人猜他是不是又想老伴了,更有甚者编出“老王头深夜对着档案练武功”的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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