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三岁孩童的事情,温谨哪里还记得半分。
那些温馨的片段,不过是往日嬷嬷絮叨时,被他模糊听进耳中的故事。
此刻,这点子稀薄陈旧的记忆,成了一块浸透温情的抹布,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抹得一干二净。
一个在亡母生辰日于深夜独自祭奠、至纯至孝的儿子,一个全然维护首辅父亲颜面的儿子,谁还会怀疑呢?
他清晰地看见,父亲前所未见的那点愧疚,正化作松懈心防的缺口——而这,正是他需要的时机。
他渴求的,是父亲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温谨定定望着桌案后的父亲。
而他口中的“画像”二字,却如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烙在温恕心口最不愿触碰的旧疤上。
他霍然抬头,定定看了温谨片刻,在儿子那饱含期待的泪眼中,终是别开视线,声音透着一股苍老的疲惫,“并无。你母亲...生前不喜画像,家中未曾留存。”
一股无声的苦涩在他心头漫开。
沁芳是曾有过画像的,在她过世时,被他悉数毁去了。
这妇人身形臃肿,兼有跛足,这是自娘胎里带的不足之症,以致行动迟缓,她又素来体弱,病容常显浮肿...若非出身阁老府,只怕是连寻常乡野村妇都比不过,简直不堪入目。
严阁老却对这独女精心教导,让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学足以与他这状元畅谈对弈。
短暂的夫妻生涯里,偶尔,这才华的微光,能让她臃肿的形象在那一刻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那满腹的才华,成了她唯一能被记住的东西。
但,也仅此而已。
若非当年走投无路,他岂会捏着鼻子娶这无盐丑妇!
就连唯一的嫡子,也同样落下了这病根,行走姿态与她如出一辙,继承了她的痴肥与跛足——
这令他作呕的血脉,竟一样不差地承袭了下来!
可他当年需要严阁老的权势,渴望拿到他的一切:门生故吏、帝王宠信,还有那令人不敢小觑的身份!
他这株青竹,若非为了这片丰饶的淤泥供养,何至于让灵魂受此玷污,任一颗孤高之心被彻底碾碎!
他所有的心气,自此彻底化作了对权力的疯狂噬夺。
什么情爱亲眷,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若当年他便有今日之权柄,又怎会...为她所弃,受此奇耻大辱,终生遗憾!!
“父亲?”等了半晌不见回应,温谨疑惑抬眼,心下蓦地一惊。
父亲那张惯常从容的脸上,此刻肌肉僵硬,眼睫颤抖,下颚绷紧,像一架即将绷断的弓弦,抑制着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扭曲的痛苦。
父亲竟会痛苦?是因为母亲?
温谨垂眸掩去精光,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水汽,声音微涩:“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儿子...与母亲像不像?”
母亲不在了以后,他从懂事起,看到的便无一不是鄙夷与厌弃。
没想到,父亲对母亲竟有如此深情!
这真是...天赐的良机!
原来,突破口在母亲这里。
温恕抬头,撞见温谨泪流满面、满怀期待的模样,心头一刺——
这孩子竟以为他在怀念沁芳?
他痛苦的是自己被玷污的灵魂!
幸而沁芳身子差,走得早,他才得以从这桩耻辱的婚姻中解脱。他的心,是在她死后才渐趋平静。
可惜,只留下这么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昔日耻辱的残缺嫡子!
“你母亲,”温恕淡声开口,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与你,有几分相似吧。”他目光似无意地掠过温谨的跛足,微不可察地一顿,敛起所有情绪,“十数年过去,为父也记不清了。”
可温谨却精准地捕捉到那语气里一丝淡到极致的鄙夷...连同那道落在他跛足上的目光!
电光石火间,他脱口而出,声音发颤:“父亲!谨儿的腿...是和母亲一样,是吗??!”
温恕看了他一眼,眼皮轻轻一合,算是默认。
一股烈焰猛地窜上温谨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他的残缺,竟是母亲给的?!
母亲留给他的,竟是一具从根源上便已破败的身子?!
“可妹妹为何无恙?”温谨心头那股不熄的火苗已窜至喉间,终是脱口而出,“母亲的残疾,为何只传给了我?!”
不甘、不忿、不平,如烈油泼入心火,轰然暴涨!
几乎要将他从小到大对母亲那点模糊的眷恋与温情,焚烧殆尽。
温恕缓缓靠向椅背,默然审视着儿子。
这是父子间第一次谈及血脉亲人,这份从未有过的熟悉,让他对这个素来厌弃的儿子,又多了几分骨血之情。
“你年幼时,”温恕语气淡然地陈述,但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为父借你祖父之势,延请天下名医,太医院正亦曾亲手为你诊治。然此乃先天宿疾,非人力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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