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涛,是那场事故唯一的幸存者。三年了,每当我闭上眼,耳边就响起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脆响,还有那一声声在黑暗中渐渐微弱下去的呼救。可最让我无法承受的,不是这些声音,而是沉默——那种死寂般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停止呼吸的沉默。
那天夜里,我本不该开车的。连续跑了三趟长途,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脑袋沉得抬不起来。但我接了单,平台催得紧,家里还等着钱给孩子交学费。我说服自己:再撑一小时,就一小时。可命运从不会给人“只差一小时”的宽容。
高速上,路灯像鬼火般忽明忽暗。我记得最后看到的是前方一辆货车缓缓变道,然后……一片漆黑。我睡着了。就那么短短几秒,也许更短,但足够了。
等我醒来时,车已经翻倒在沟里,挡风玻璃碎成蛛网,血顺着额头流进眼角。我挣扎着爬出驾驶舱,四周全是扭曲的金属和残肢断臂。乘客有七个,全都死了。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像是亡魂在低语:“你为什么不醒?你为什么活着?”
媒体来了,警察来了,家属也来了。他们称我为“奇迹生还者”,说我在危急时刻冷静处置,挽救了更多生命。有人甚至说我是“平民英雄”。我站在镜头前,穿着带血的外套,点头微笑,像个傀儡。而我心里清楚——我不是英雄,我是凶手。
这三年,我活在双重现实中。白天,我戴着面具做人,接受掌声与敬意;夜晚,我蜷缩在出租屋的角落,听着录音笔里那段警方未公开的行车记录仪音频。那是我自己录下的最后一句话:“快到了……再坚持一下。”然后是长达四十七秒的寂静,接着便是撞击的巨响。
我试过自杀。割腕、吞药、站在天台边缘……但每次,我都听见车厢里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叔叔,你会带我们到站吗?”她才八岁,书包里还装着画了一半的全家福。我逃不开,死不了,只能背负着这份罪,一天天熬下去。
直到今天。
我们被邀请参加一场“交通安全公益宣讲会”。主办方说要请我分享“生死一线的感悟”。我答应了,不是为了演讲,而是为了赎罪。我知道,在座的每一位,或许都有亲人死于车祸,或许都曾在深夜质问过命运的不公。而我,正是那个本该被审判的人。
会场设在一栋老旧的会议中心,灯光昏黄,像是老式殡仪馆的灵堂。墙上挂着七张黑白照片——正是那七位遇难者。他们的目光穿过相框,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坐在后台,手心全是冷汗,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轮到我上台时,脚步像踩在棉花上。聚光灯打下来,灼热得如同炼狱之火。台下坐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沉默的女人,还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那是遇难者同学的朋友。
我握着麦克风,喉咙干涩。原本准备好的稿子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
“我瞒了真相三年。”
声音颤抖,像风中残烛。全场瞬间安静。
“媒体说我英勇救人,可实际上……我睡着了。就在那一刻,方向盘脱手,车辆失控。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没有踩刹车,没有打方向。我像个死人一样,睡过去了。”
台下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活下来了,却比死更痛苦。每一天,我都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在梦里找我,问我为什么不醒,为什么独活。我骗了所有人,也骗了自己。我以为沉默能让我好过一点,可它只是让罪孽越积越深,像腐烂的根,缠住我的心脏。”
我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台下众人的眼睛。
“我知道,道歉换不回他们的命。我也知道,法律没判我有罪,但良知判了。我请求你们的原谅,不是为了解脱,而是为了结束这场梦魇。如果你们恨我,骂我,甚至想杀了我……我都接受。我只是……不想再活在谎言里了。”
话音落下,空气凝固。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缓缓站起身。她穿着素色长裙,面容清冷,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是林晚,那位遇难工程师的妻子。她没在事故后露面过,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搬去了国外。
她一步步走向舞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丧钟回荡。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她没有看我,而是走到那七张遗像前,轻轻抚摸其中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良久,她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
“周涛。”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整个会场,“你知道我丈夫临死前最后一条短信发给谁吗?”
我摇头,喉咙发紧。
“是我。他说:‘车上的司机看起来很累,我让他喝了咖啡。希望他撑得住。’”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他还在替你担心。”
我猛地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
林晚走上驾驶台,站在我面前,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那是寺庙常用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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