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又一辆13路缓缓驶来。
我站在站台边，脚底是潮湿的水泥地，鞋尖微微发凉。风从巷口钻出来，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味，像是旧报纸泡在雨水里太久，又像谁家晾在阳台上的棉被被虫蛀了芯子。头顶那盏路灯忽明忽暗，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巴着，随时可能闭上。远处传来一声猫叫，凄厉得不像活物发出的声音，转瞬又被夜吞没。
车灯昏黄，照出前方一小片模糊的光晕。那辆13路公交车缓缓靠站，车身斑驳，漆皮剥落处露出铁锈色的伤疤，车头编号“13”歪斜地贴着，像是被人用指甲抠下来又胡乱粘回去的。它没有鸣笛，也没有刹车声，就像一条无声滑行的蛇，悄无声息地停在我面前。
车门“嗤”地一声打开，金属摩擦的声音刺耳得让人牙酸。我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包带。理智告诉我该转身离开，可双脚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轻轻推了我一把——不是风，也不是人，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牵引，像是命运早已写好剧本，我只是按着台词一步步走。
我踏上台阶，车内冷得反常。空调明明没开，可空气却凝滞如冰窖，呼吸间能看见白雾。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后排坐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娃娃的脸脏兮兮的，一只眼睛掉了，另一只玻璃珠子反射着车顶那盏忽闪的灯，幽幽发亮。
我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手心已经沁出汗来。车门缓缓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仿佛这辆车也有了生命，正因载上了新的乘客而低语。
车子启动了，没有司机的身影。驾驶座上空无一人，方向盘却自己缓缓转动，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异常清晰，像是踩在枯骨上。
“咯吱……咯吱……”
我死死盯着前方漆黑的道路，心跳随着每一次颠簸加快。窗外什么也没有，连街灯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像墨汁般浓稠地包裹着整辆车。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一声轻语，软糯、稚嫩，却又透着诡异的平静。
“欢迎上车。”
我猛地回头。小女孩依旧低着头，轻轻拍着怀里的布娃娃，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看我。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边脸，但我分明感觉到，她那只完好的玻璃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后颈。
我不敢再动，也不敢再回头。只能僵直地坐着，任由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广播忽然响起，电流杂音滋啦作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
“下一站，槐树巷。”
声音是个女人，语调平缓，却毫无温度，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耳膜。我从未听过这条线路有“槐树巷”这一站。我查过地图，翻遍公交手册，这座城市根本没有这个名字的街道。
可就在广播结束的一瞬，窗外掠过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干扭曲如鬼爪，树皮皲裂，挂着几缕破布条，在风中轻轻摇晃。树下站着一个人影，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背对着车，缓缓抬起手，朝我挥了挥。
我猛地缩进座位，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车子继续前行，速度越来越慢，仿佛在等待什么。车厢内的温度更低了，我呼出的气息已经结成霜花，附在前排座椅上。小女孩仍在轻拍娃娃，嘴里哼起一首童谣，旋律陌生，歌词含糊不清：
“十三路，夜夜行，
拉魂车，不归程。
一个去，两个回，
回头看看你是谁……”
我浑身发冷。这首童谣，我小时候听外婆念过。她说那是老城区流传的丧曲，专给那些死在夜里、无人收尸的人送行。唱的人，要么是鬼，要么快成鬼。
我想逃，可车门紧闭，窗户纹丝不动。我用力拍打玻璃，却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穿过了窗面，像拍在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惊恐中低头，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指尖一点点淡去，如同被夜色吞噬。
“你也是来找人的吧？”小女孩突然开口，这次她抬起了头。她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却是鲜红的，像刚饮过血。那只玻璃眼珠“咔”地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每个人上车，都是来找一个人。”她歪着头，笑容天真又残忍，“有的找妈妈，有的找孩子，有的找自己……你呢？你在找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我坐的就是这趟末班13路。我赶着回家给发烧的女儿喂药，可车子中途失联，等警方找到残骸时，车上十二名乘客，全部失踪，包括我。
原来……我已经死了。
而此刻，我不是乘客，我是这辆车的一部分。是轮回中的一环，是引诱下一个迷失者上车的饵。
广播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女声：
“下一站，槐树巷。”
车外，那棵老槐树又一次出现。树下多了一个人——一个小女孩，穿着病号服，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褪色的布娃娃。她抬头看向车窗，眼神空洞，嘴唇微动，似乎在喊：“妈妈……”
那是我的女儿。她一直在等我。
我想哭，却流不出泪。我想下车，可我知道，一旦踏出车门，我就再也无法靠近她。这辆车不会停，也不会毁，它只会一遍遍重复着路线，载着执念深重的灵魂，在阴阳交界的夹缝中永世巡游。
小女孩轻声笑了，把布娃娃递给我：“轮到你了。”
我接过娃娃，触感冰冷，布料下似乎有心跳。我站起身，走向驾驶座。方向盘自动让开，我坐了上去。后视镜里，我的脸已不再是我。
广播第三次响起：
“乘客请注意，下一站，槐树巷。请准备下车的乘客提前等候。”
车门缓缓开启，风吹进来，带着槐花腐烂的香气。
后排，一个新的男人正犹豫着踏上车。
我看着他，轻声说：
“欢迎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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