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身下冰硬如铁的地板,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办公室里,日式炭火盆烧得正旺,暖空气熏得窗玻璃蒙上一层白雾,与窗外的肃杀凛冬判若两个世界。
可李守仁跪在那里,只觉得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凛冽的冰冷,正沿着脊椎一路攀爬,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一条悠介那句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你自己选!”,如同烧红的铁钎,不仅烫伤了他的耳膜,更是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上,又狠狠烙下了一个屈辱的印记。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悸。
去上海?
一条悠介口中那条可以“养活”孙寡妇和孩子们的“活路”。
是的,离开这座浸透了鲜血和泪水的死城,或许能喘一口气,或许能让那十几张嗷嗷待哺的嘴暂时免于饥饿的折磨。
陈老先生临终前散尽家财,将那沉甸甸的金条塞到他手中,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望着他,是希望他带着这些无辜的生命,去寻找一条真正的生路,
一片或许能重新播种希望的土壤。
留在南京呢?
接受那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牢笼?
然而,留下,却有一个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的理由,小娟。
他的女儿,他在这人世间最深的牵挂。
一条悠介明令禁止他再见女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一个被“安置”起来的平民,想要接近被日军军官“收养”的女儿,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但是。。。只要还在这座城里,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是否就意味着,冥冥之中还存在着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或许在某个街角,在某个黄昏,他能远远地、偷偷地,瞥见一眼女儿长大的身影?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哪怕只是风中传来的一缕熟悉的笑声。。这个念头,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丝萤火,微弱,飘忽,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照亮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支撑着这个渴望的,还有一个更深沉,更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等待妻子秀娥的归来。
尽管希望渺茫得像是在大海里寻找一根针,但他心底总有一个角落固执地相信,秀娥还活着。
她那样坚强,那样聪慧,一定能在哪片废墟下幸存下来,正历尽千辛万苦,朝着“家”的方向挣扎。
万一,万一她真的回来了,回到这片浸满血泪,却依旧是“家”的土地上,至少,这里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念想在等着她。
如果自己带着孩子们一走了之,去了遥远的上海,音讯隔绝,秀娥回来,面对的将是真正的人去楼空,连一点渺茫的指望都将彻底湮灭,那种滋味他体会过,他不像秀娥也经历。
一条悠介好整以暇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翻动着桌上的文件,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看似给予了李守仁充分的思考时间,神态甚至称得上“从容”。
但李守仁知道,这沉默本身就是最酷烈的煎熬,这“从容”背后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绝对的掌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他剧烈地挣扎着,理智的声音在耳边狂吼:“离开!去上海!这是唯一能确保孙寡妇和孩子们活下去的,相对“安全”的选择!为了那十几个孩子的性命,个人的情感,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情感却像无数根坚韧的藤蔓,从南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里生长出来,死死地缠绕住他的双脚,他的心脏,将他牢牢捆缚在这片绝望之地。
那关于“家”的微弱幻影,那关于未来可能重逢的,卑微到尘埃里的期盼,竟然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一点点压倒了对于自身绝对安全的权衡,甚至压过了对更大风险的恐惧。
额上的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
目光触到一条悠介那冰冷审视的眼神时,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迎了上去。
嘴唇干裂,翕动了数次,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从被碾碎的灵魂里艰难剥离出来:
“太。。。太君。。。我。。。我选留在南京。”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彻底瘫软在地板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生命力的搏斗。
汗水浸湿了后背的棉袄,带来一阵阵虚脱的冰冷。
抉择已下,代价未知,前路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而他,已经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片迷雾之中。
一条悠介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扫过瘫倒在地的李守仁,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了然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
这个选择,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些支那人,尤其是像李守仁这种还残存着可笑“家庭观念”的,总是容易被这种软弱的情感所束缚。
留守南京,表面上看是离女儿更近,实则正合他意。
活动范围被限定,监视起来更加方便,他自有无数种方法,能彻底吗,干净地切断李守仁与小娟之间任何可能的联系。
并且一条悠介心中早已盘算妥当,只等小娟的伤势稍有好转,能够经得起长途颠簸,立刻就会派遣最可靠的心腹,将她秘密送往天津,献给鹰崎卉子小姐。
到了那时,天各一方,李守仁是死是活,是疯是傻,都将与那个被他一条悠介“赋予新生”的小娟再无半点瓜葛。
南京,将是李守仁永远无法挣脱的囚笼,也是他思念女儿的永恒刑场。
“哟西!很好。”一条悠介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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