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回应她的，却是他一双分明泛红的眼和他收得更紧的手。
“如今连珍珠都失去了活力，朕留着你们这些鱼眼珠子，又有何用？”
见一次，便只会想起一次阿容，想起她这些年来对他的冷漠疏离，还有她这样狠绝的骤然离世——
“朕见到你们一次，便会想到阿容一次，生前她既已待朕疏离，死后也只会恨朕入骨，朕留着你们又来做什么？”
一想到那两年二人的分离，昭帝眼中便像是淬了血，手下，愈发地用力了，赵贵嫔咽喉被紧紧地握住，呼吸不得，一张脸早已紫涨起来，肺中的空气，一寸比一寸更加稀薄，周身的力气便也由此而疾速地流逝着，生死攸关，她的大脑中闪过的一幕又一幕，却已不是皇宫生涯。
而是在当垆卖肉的那些日子。
左邻右舍里头，她的相貌生得最美，旁人都悄悄地叫她作小西施，她自恃美貌，自然十分得意。
隔壁的青竹与她一道长大。
他模样生得并不俊，有些五大三粗的模样，又有一把子傻力气，每每总是帮她提篮拈花，明明是大老爷们一样的人，对她却十分细致。
众人都说，她生得这样美貌，合该去宫里当娘娘，青竹那小子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实则不过是玩笑话。
可说得多了，她也忍不住开始确信自己有能做娘娘的资本来。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青竹憨厚老实，却无权无势，又不解风情，实在配她不上。
可她又舍不得丢了待自己这样死心塌地的人……
那日生意出奇的好。
早市不过开得一个时辰，她铺子上的肉便卖完了，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唤了青竹与她一道出城。
她是最爱各色花卉的。
青竹晓得她爱花，便采了一篮子塞得满满当当地，挑挑拣拣地替她编一个这世上最美丽的花环。
可她的目光，却放在山脚下的长安城里最美丽的地方。
听闻那处住着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听闻那里的屋子都是用金子做的，听闻那处白玉为廊，雕梁画栋，每行一步都是不同的景色——
不知陛下又是什么模样，是否高大威武，或是像后头的青竹这样五大三粗。
不不不。
不会的。
那是陛下，又听闻早年在南地为质，想来早学得南人做派，举止风流。
绝不会是后头这个蠢笨的大块头可比的。
远远地，有人打马来，为首之人尤其英俊，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的一切都似突然成了如画背景。
她两眼放光地看着纵马的英俊男人，目光里，带着无尽的绮思：“若我日后，能得如此夫婿，想也不枉此生了。”
浑然忘了，自己也曾允诺过，要嫁与后头正满心替她编织花环的青竹为妻，二人一道开一个铺子，将生意做得红火些，也算是热热闹闹的小日子。
那人打马来了。
惊鸿一面，这人的模样更清楚了些，也更英俊了些。
下意识地，她朝着对方追了过去，然跑不过两部，不服帖的新绣鞋扣绊一绞，她无丝毫准备，顿时跌在地上，脚腕处，一阵锥心的疼痛，可她却顾不得，只是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朝那处张望。
心中，不住地祈求着：再叫我看一眼，再看一眼，叫我看他一眼……
恰那么巧，他晓得自己纵马惊了人，控着马儿速度稍降了些，便急急地住了马。
两双眼遥遥相对。
她只看得到他的英俊和他腰间的金腰带，周身的气派和华贵无比的衣饰，甚至就连他所乘骑的那匹大红马，都显得比自己家中的瘦驴精神许多。
心跳得有些快，噗通噗通地。
手，却下意识地伸了出去，朝他遥遥地举着。
万望垂怜。
许是他过意不去，见她当真朝他伸出了手，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朝着她走了过去，将佳人从地上拉起来，又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替她将满面的尘土擦拭干净了，被尘土掩盖的美丽面容顿时显露出来。
她分明听到他呼吸微窒。
“姑娘姓甚名谁？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也有些冒犯。
可她却只沉浸在自己美梦成真的欢喜中，生怕他弃了自己，便急急地答：“小女赵氏，今十六岁，乃长安人士，婚配，婚配……”
她下意识地，望一眼正在编花环的青竹。
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从来将她的话奉为圣旨，晓得她想要花环，便编得满头大汗地，一双粗大的手心无旁骛地折腾着尚带着露珠的花朵。
眼前，是一个清俊的富家公子，满面关怀地将她看着。
她很快便作了决定：“小女如今十六岁，尚未，尚未许配人家……”
此言一出，她分明感觉到对方笑了一声。
“既是如此，姑娘可欲随我一道去一个天底下最美丽最豪华的地方？”
他声音爽朗，带着志在必得的笑。
便在他的注视中，她羞红了面颊，将滚热发烫的脸藏在他宽大的袖子一侧，如一朵飘萍，紧紧地拽着这根能改变她整个人生的稻草：“小女子，小女子愿意……”
他哈哈地笑起来。
一边笑着，手却一伸，强有力的手臂顿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到骏马面前，双手巧妙地一送，便叫她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大红马上。
“姑娘既应承了，日后，便再不能反悔了。”
他翻身上马，将她牢牢搂在怀里，两个人面对面地，疾风飞驰，她只在一上一下的跑动中看到那个好不容易才编好花环的人满脸欣喜地抬起头来，一眼却见到她已上了旁人的大红马，正扬长而去。
花环有些重，突然承不住，青竹傻傻地将她离去的方向望着，她却只来得及看见对方手中挂着的花环在空中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与花瓣中不慎滚落出来的露珠一道坠地。
像一滴泪，飞快地划过面颊，落进尘土里，再也寻不到了。
记忆定格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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