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说至此处，竟觉自己再说一个字都是一个更大的笑话了。
她的眼泪轻贱如泥水，她的悲欢无稽至自己都觉厌烦。
于是她端出当年曾跟随姜娘学过的世家大族严格要求的礼节，轻轻欠身优雅如一朵被风摇乱的蔷薇：“告辞。”
只有一句告辞，连再见都不愿意。
说完这句话，她重新将兜帽覆盖在了容颜之上，只吝啬留下一端苍白的下颏。而她此刻无论如何痛的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眼泪都不曾掉落一滴。
那风簌簌吹过帽子发出猎猎声响，她多想转头再看一眼，只是再转头都觉傻气。
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擦身而过的一刹那，白翊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面流了下来。直到娇娘走了很远，他才小心翼翼的转过头来，看着娇娘那道黑色的身影如同夜空之下最动人的剪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越走越远。
他的耳边忽然有人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连一句解释都不给她。”
白翊没有理会他，或许是眼泪太多哽咽得难以开口。他只觉得自己原本好好一颗心，因为娇娘的出现变得圆满温柔，现在却因为娇娘的离开连原来的样子都变不回去，空剩下一个壳子。
她不仅自己离开了，连这个自己都被她带走了。
这人继续道：“真的舍得吗？”
白翊怔怔目送娇娘的身影最后与夜空融为一体，无论是怎么睁大眼睛都再也看不出来，这才回应道：“舍不得。”
他似乎可以猜测到那人还想问什么，于是继续道：“可是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我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与其徒增牵绊和不舍，倒不如这样干干净净的。她走的干脆，我留的坚定。”
那人似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道：“是了是了，我没看错你。”
白翊转头看向通往幽冥的路。
这条路曾经在他的梦境之中出现过，这样浩大的景象与他梦中如出一辙。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脚迈上这条路，而这些灵魂就像是有了感应似的，全部都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足迹，没有任何灵魂敢于在他身上横冲直撞。
那人继续抒情道：“很久没有回来了，这景象还是千万年的没变化，生生死死轮回不停。人类早知道如此，竟然还对于在世的感情和财富不肯撒手，真是奇怪。”
“您是上古的神，与我们是不一样的。如果打个比方，你的生命是一条射线，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可是在凡人的眼中，他们的生命始终都是一条线段，眼看着死亡就在眼前，故而对生时所有拥有的东西都过分执念。何况对于我们来说，亲情爱情友情都是生命之中的重中之重，有时候这些执念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爱的人。”
白玉珩举一反三：“就像是你对你父亲？宁可让他从未拥有你，让你永远失去他，也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保护他。”
白翊点了点头。
白玉珩像是能够看到白翊的动作似的，举一反三上了瘾，继续道：“你对那个谢家女，也是一样的吗？为了她好，宁可失去她？”
“我……”白翊想了想，微红的眼圈微微弯起：“也不太一样。我遇见她的时候只想保护她，若是我做不到，就不能继续拖累她。她从小到大吃得苦够多了，何必还要跟着我继续吃苦。何况以后会怎么样，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或许我很快就会死了。”
白玉珩哈哈大笑：“我不会让你死的。”
白翊道：“为什么？”
白玉珩道：“因为你帮了我，就算是对我有恩情，那我就不能恩将仇报。”
白翊原本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不知道多少米的厚重冰层和其中密布的冰纹，闻听此言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浩瀚的星空，轻声道：“若是如此，再好不过了。”
白玉珩道：“神只不需要繁衍，自然不需要爱情。我总是不明白爱一个人有什么好，就像是子昼那样——”
他说到这里自觉失言，转而道：“可是在你身上的这些天，我忽然觉得，那种看到一个人就心跳加速，整个胸膛都温暖起来的感觉，真的挺好的。”
白翊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边偷偷回头望去，只是他仍旧没有看到娇娘的影子。他失望，又觉得快慰，幸好他知道娇娘是这样一个人，宁为玉碎不可瓦全。只是心脏空落落的像是一个城市坍塌，任由着风穿过他的躯壳，吹过他的心脏，发出呼呼的空旷的响声。
穿过那些魂灵止步的幽冥，看见那悬在头顶的金光熠熠的功德簿，还有无数口砖瓦累成的井，旁边排了队等着往里面的失去了记忆的白色的魂魄。
在更远更深处，白翊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多远，在那远处的地方，有一座和他梦中一般无二的城池。
那样高的城墙，一眼看不到边际。头顶从无阳光，故而黑云覆盖着城池的一切。
他站在正门口，城门像是本身就有生命力似的吱呀作响的打开。
里面站着数十个白衣素袍的人都垂首屏息，唯独领头的老者一见着白翊便泪眼盈睫，快走几步扑倒白翊脚下，却连白翊的裤子边都没有碰到。
他五体投地，哭道：“君上，君上您总算回来了。幽冥城闭城这几百年，都翘首以盼您呢。”
“伯胥，你先起来。”白玉珩道。
伯胥看了一眼白翊，大惊失色，侧着身子打量着白翊道：“您，您这是做了凡人吗，这是怎么回事？”
白翊咳嗽一声，并不曾说话，白玉珩却道：“他是我只在人间的映射，伯胥你不必在意。若非是他肯送我回来，只怕你今日未必见得到我。”
伯胥果然对白翊深搭一躬道：“您的恩德，幽冥城上下绝不敢忘怀。”
还不等白翊客气，白玉珩便道：“还不进去，要我在这站着吗？我那屋子都收拾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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