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怪责他不知道她费心的周旋安排，怨愤于他对陈阿娇的容忍留情，她尽情倾诉着自己的不甘和嫉妒，曹寿却不发一言。
似是维持了多年的假面被撕裂，她终于自那一张温和柔情的脸上，看到了浓重的悲哀。他眉目清秀，那样的悲哀渲染在他的眉目间，如同经了秋霜的茂林修竹，散出肃肃的冷，冷得她心中发颤。
他叹息着，似是疲于这样的争吵和纠缠，“逝者如斯夫，竟然将昔日的你带走了。”
次月，他便以患病为名，离开长安，返回了封地。
次年三月，在杏花初开的时节，他病逝于遥远的平阳（1）。
她都未曾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身边，只剩下了襄儿和璧君。
平阳长公主几乎要被浓重的回忆淹没过去，那么冷的回忆，几乎要冷到她的骨髓里去。
曹寿葬于平阳的曹氏祖坟，而她大约日后是要陪葬茂陵的，生前见不得最后一面，死后也不能共坟茔。
她靠着自己，得来如今曹氏的荣华，但是长眠于地下的曹寿，想来是不屑的吧。
她培养着一茬又一茬美貌的舞姬讴者，送入彻儿的后宫，在卫子夫的襄助下，联合刘陵一同扳倒陈阿娇，废去了堂邑侯一脉，想必他即便是地下有知，也是恨到了极处的吧。
即便她二嫁三嫁，始终保留着平阳长公主的称号，留在他眼中，是否也只是厌烦？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样也好，山远水远，有朝一日她死了，他们也不必在同一个棺椁中，相看两厌，千年百年。
“这么多年，竟然也不知道是如何熬过来的。”良久，平阳长公主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璧君呢？”
纭蒲忙道：“小女君睡在寝阁里面呢，想是睡得好好的，这几日在殿下的身边养着，女君的气色愈发好了。”
自从那日阿皎来诊治过后，曹璧君的怪病便解了，但是痊愈起来却是极慢，反反复复，将养了数月才渐渐好转，平阳长公主心中忧急，便搬到了她的院中，亲自照料。
平阳长公主微微闭了眼，“随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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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皎睡意朦胧之间，感觉有人正瞧着自己。
那样柔和而深重的目光，似是温泉水一般，温暖地浸润着她，又好似三月点过万顷柳浪的和煦春风，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眉目鼻梁。
似乎有什么湿热的物什，在她的眼睫上轻轻滑过。
流连而不舍。
她一个机灵醒了过来，睁开眼来，一片灰暗，窗纸外透着将明的天色，借着这些微的亮，她打量了一圈，发现屋中静静的，没有人。
她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睫，却也没有什么不同。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阿皎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便又重新兜头睡了下去。
冯曦近日来月份大了，身子笨重，睡得不沉，早早地便醒了，起身披衣准备去院中走走。大约真的是从前在江湖中疲于奔命，这几日闲下了，却又总是觉得身上松快得过头。
阿皎不许她拿剑，说剑上杀戮之气过重，容易损伤胎气，又不许她走得太远，说雪天路滑，小心跌跤。她每日也只能看着兰泽为她置备些孩子穿的小衣裳小被子。
说是轻松，却也无聊。
她方推开门，便见庭院里堆了个雪人，定睛一看，才看清是披了件狐白裘蹲在廊下的阿皎。
她正蹲在那里，对着廊下的不知什么出神，眉间轻轻皱着，好似是聚精会神地在研究着什么。
冯曦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瞧什么呢，这般出神？”
阿皎指着廊下一块没有积雪的空地问，“你说，别的地方都积了雪，怎么就此处干干净净的没有，是不是被谁踩出来的？比如什么不速之客？”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点希冀。
冯曦用玉簪搔了搔鬓角，思索了下，“是昨日兰泽将药炉搁在了这里忘记收走了，今天早晨才想起来。”她的嘴往庭中一努，“你瞧。”
兰泽正端着个小药炉趋而过庭。
阿皎沮丧地叹了口气。
冯曦语气凉凉，“圆得和个饼一样，说是个熊掌印还差不多，怎么可能是人的足印呢。”
阿皎皱眉，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兰泽搁下药炉，又回来将一早准备好的朝食都奉上了食案，“今岁的雪这样大，落雪的日子又长，连城里的水渠都冻得牢牢的，熊怕是都猫在洞里过冬呢。”
阿皎悻悻地在食案前坐了下来，看着冯曦听着高耸的腹部，皱着眉万分不便地箕踞而坐时，不由得幸灾乐祸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即便挨了冯曦冷飕飕的两枚眼刀，阿皎还来不及收拾起自己的笑，便见冯曦挟起一箸葵菹，“有一日你也会这样，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阿皎面上的笑便轻轻地一凝。
冯曦想起阿皎与霍去病的嫌隙，知道是自己口快，不免讪讪。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是有一物自屋檐处扑棱棱地展翅飞了过来。
阿皎怕飞禽，还未等那物靠近便惊叫一声跳了开去，冯曦眼疾手快，倒是一手抓住了那白色的鸟，疑惑问道：“哪里来的飞鸽？”
阿皎从飞鸽的脚上卸下细绳绑好的帛书，展开一看，便叹了口气。她抿了抿唇，唇角沾了蠃醢，在舌尖抿出一丝微腥的螺肉味道，“我要去山里寻药，明日便动身，兰泽记得将歇业的牌子挂出去，还要好好照看冯娘子和小郎君。”
兰泽的苦脸一挂，“娘子要去多久？婢子一个人，如何能照顾的过来。”
阿皎眼睛微微一眨，“哦，叫许孚来呀，他看着冷冷的，哄嬗儿倒是很有一套。”
冯曦柳叶般的长眉轻轻一蹙，不解她这番利落的安排，“为何要去山里寻药？这帛书莫不是那个古里古怪的太中大夫传来的？”
“他擅长歧黄之术，又精通百草之性，于我有半师之谊。”阿皎几句潦草带过，“他在南山山谷之中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只可惜在药草采摘时节分身乏术，便让我替他去，不必担心，长不过三五日，我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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