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扰扰的话语在他脑中来回地响起，嘈杂又清晰，简直要将他的头撑得爆破，但是无比清晰的线索还是自那些纷乱的话语之中显露了出来，激起他一阵不由自主的骇然。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便是抚育阿皎的温姑姑。”
温妗和陈偃的面上划过一丝诧异，随即陈偃便道：“冠军侯知道的竟然比我还要多。”他转头向温妗，“你先前说过，在得到自由身之前，必定守口如瓶，如今我已经将你从温姬的手里救出来的，你尽可以说了。”
温妗不置可否，淡淡道：“婢子是得了自由身了，可是婢子的子女们尚在书肆之中，还未得脱身。”
温姬将她抓来，不过是为了逼问昔年陈皇后产子的事情，怕她不肯说，还扣押了她的子女。
陈偃觉得此妇太不知足，按耐住不耐烦道：“你既然死了，昔年的事情便永远过去，再无人知道，温姬扣押你的子女便也没了意义，何况她与你终究是姐妹，你的子女，自然与她也是血脉相亲，你怕什么？”
霍去病道：“本侯是冠军侯，尽可以保你子女周全，只是你务必一五一十地说来，不得有隐瞒。”
温妗在边塞多年，自然是听过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威名的，起身便又是行了一礼，“多谢君侯成全，如此，婢子怎敢知无不言？”
霍去病便又问，“你是否，是昔年抚育阿皎的温姑姑？”
温妗闭了闭眼，道：“是。婢子曾抚育阿皎六年，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是婢子给起的。”
霍去病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明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却还是必须万分艰难地问出口，“阿皎，是否是陈皇后所出？”
温妗道：“是。她是陈皇后与陛下之女，若非是那一场变故，她本来应当是陛下一朝的长公主。”
她扫了一眼两位君侯，一位好整以暇，似是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另一位则仿佛是被抽去了半条命般。
陈偃用了一口已经偏冷的茶汤，“其实本侯也有不解，昔年陈皇后如何有孕，又是如何叫人讳莫如深，”
温妗便慢慢地思索说来，“说起来，也是建元年间的事情了。昔日，我和妤娘是伺候翁主的侍女，随翁主一同入太子宫，又随翁主一同入主椒房殿，初始，陛下自然是对翁主万分疼宠的，甚至还在未央宫外营建了上华殿，金屋焕然，供翁主居住，以践昔年金屋藏娇之诺。只是陛下帝王心性，与脾性大的翁主常常生出龃龉，在建元二年时，便立了卫子夫为夫人，宠幸无俦。彼时淮南王之女，翁主刘陵亦在长安，与陛下之间……”她微微一顿，“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是流言蜚语不断，单看着淮南翁主对翁主的不敬和嫉恨，便可想见传言实则不虚。”
陈偃和霍去病相视一眼，面上都多少有些古怪。
昔年淮南王翁主刘陵，有淮南桃花之称，容貌娇美，聪敏善辩。淮南王有谋反之意，她便受父亲之命在长安常住，私下结交朝臣，刺探机密，行细作之事。与她的貌美和口辩一同名满长安的，自然还有她的风流韵事，据说不少朝臣都拜倒在其裙裾之下，其中便包括了他们喜好美色的陛下。
本来，淮南翁主刘陵与陛下都是刘氏后人，算起来也属通奸之罪，只可惜此事多是坊间捕风捉影，何况也无人敢给陛下安这死罪。
“淮南翁主生性骄傲放荡，却心系陛下，哀怨于不能名正言顺陪伴在陛下身侧，翁主知晓内情之后大怒，借故惩罚了淮南翁主，由此便结下了仇怨。”温妗看了一眼霍去病，“平阳长公主与我家翁主本就是积怨已久，两方便一拍即合，势要扶持起新人来，夺了翁主的恩宠。”
陈偃微微一嗤，“冠军侯，看来他们扶持起来的人，便是如今的卫皇后了。”
霍去病并不搭话，只是对温妗道：“继续。”
温妗便继续道：“建元二年年末时，翁主有孕，有孕初期翁主并未有什么症状，翁主那时也一直住在堂邑侯府中，便也未曾察觉，还是翁主救下的那位巫女楚服瞧出不对，诊断称翁主遇喜。”
巫女楚服的名号自她的口中说出，轻轻巧巧，似乎分毫都不知道，那是一个大逆罪人的名字。
温妗见到霍去病脸上慢慢染上的冰霜，轻轻笑了一下，“婢子也是在多年之后才听闻，巫女楚服因为蛊惑翁主行巫蛊之术，咒诅陛下和妃嫔，因此被施以腰斩之刑。此人或许在二位贵人眼中，是大逆无道的罪人，但若非有她在，阿皎也是生不下来的，即便是生下来了，也是活不了的。”
陈偃眼中的神色也渐渐正经起来。
在当年的背景下，姑母能诞下一个“生不下来”甚至是“养不活”的女儿，其中的曲折和艰险，实在是可以想见。
霍去病听见“楚服”二字，便是眉心微微一跳，屏息听着楚服的现身，心中慢慢想起的，是一个久远的身影。
满身的银饰，奇怪的对襟长衣，还有相同的姓氏。
楚离……
他一直想着阿皎是否与西南夷人有关，如今看来，那牵扯，或许是来自于楚服？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轻雪积在屋瓦上，薄得似是温妗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么多年，她一直作为一个乡野妇人，在陇西郡做着粗活，养育儿女，偶尔自田间仰起酸痛的脖颈，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晴空。
本来在椒房殿的正殿前望出去，亦是这样一片晴空，万里无云，五月和暖的日光倾洒下来，落在楹间垂玉坠珠的帘幕之间，似乎有佩玉鸣鸾般清脆的声响。
同样的五月，同样的晴空，烈日炎炎的，将她迫于生计的脖颈又沉沉地压了下去。
她低头看去，摊开的掌上布满了厚茧，指节粗大，肌肤粗糙。
她早已经忘了，甚至连梦里都不曾想起，曾经那个名为妗，跟随在陈皇后身侧的椒房殿掌事宫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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