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五月了。
代郡的市里种了不少石榴树，这本是异域的果树，却在大汉的疆土上盛开出明丽娇艳的花朵，团团簇簇，似是火一样燃在深翠的枝头，随风摇晃出娇美的风韵。
日光从榴花影里落下，化作无数明亮跳跃的光斑落在有些腐朽的木桌上，游移不定，引得善儿好奇地去戳，一不留神就戳进了一个洞里。
阿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不要胡闹，先吃餫饨，吃完了阿娘带你去做新衣衫。”
天气越发热了，春衫穿在身上闷闷得不透气，阿皎便趁着许孚不在，换了女装，带着善儿溜到了附近颇为繁华的一处市里，吃些好吃的解解馋，也为善儿裁两件新衣。
一碗餫饨下腹，鼻尖都冒出细细的汗来。她正欲搁下钱来，突然听见不知为何传来喧闹之声，本来闲适安逸的人群都似是沸腾了起来，皆往一处涌去。
善儿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吓到了，抱着阿皎的腿，阿皎连忙抓住一个路人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路人有些心急，但是也掩不住满面的喜色，“骠骑将军班师而回啦！就在城门口！”
阿皎一瞬间心中似是被什么击中，愣了一刻，便抱起善儿往人群涌流处跑去。
善儿不解地抱紧了她的脖子，“阿娘，我们去哪里呀。”
阿皎感觉到胸口越跳越快的心跳，忍不住笑开来，道：“你阿爹回来了！”
“阿爹回来了！”善儿也兴高采烈，抱着阿皎的脖子挥起小拳头，“阿爹回来了！阿爹回来喽！”
城门之处已经是水泄不通，阿皎抱着孩子，身边的人也不好推拒，竟也颇为顺利地让她挤到了前排，只可惜她还是身量不够，望出去是一排黑压压的人头。
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来。
阿皎极力踮脚望去，看见远远有一人缓缓踱马入城，白蹄乌骓虽然有伤，却依旧是高昂头颅，精神奋发，马背上的年轻将军一身铁甲，其上的尘土和血污都不能阻止在日光下的耀目光华。将军身后跟着军容整肃的长队，除了英勇的汉家儿郎们，还有被俘虏的匈奴人。人们将手中的瓜果鲜花等物都抛了过去，汉军们都不用伸手，便能收获满怀的瓜果鲜花。
人群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震得阿皎耳朵中都是回音。她的视线之中没有那么多人，只有那为首的年轻将军。
霍去病。
他黑了不少，衬得眉目越发冷峻，但是唇边却微微带着笑，以一种睥睨众生又从容在握的姿态踱马前来，长刀在握，一身铁甲上血迹尚未拭净，泛着冷淡血光，浑身的杀气未敛，显出一种冷冽而妖异的美来。
阿皎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瞬间想要落泪。
眼见他越来越近，阿皎却还是被人群所隔，如何踮脚也无法，正发急，她突然灵机一动，将小小的善儿抱得高高的，催他道：“那个为首的就是阿爹，他在找你呢，快喊他，大声喊他！”
善儿看见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虽然他只见过霍去病一面，并不记得将军阿爹是什么样子了，但是阿娘说他是阿爹，那么他就一定是。他高声道：“阿爹！阿爹！善儿在这里！”
童子的声音锐利又高亢，穿破一众欢呼之声而来，霍去病下意识追逐着这声音看去，左前方的人群靠前之处，有一个穿着淡蓝色夏衫的孩童被人高高抱着，冲他挥手，有些圆乎乎的小脸激动得通红。
霍去病的心似是被重物一击，目光再往下一滑，是一张含笑娇美的芙蓉面。
阿皎并未带假面，正抱着善儿，立在人群之中，朝他盈盈而笑，容色光华，明艳不可直视。
阿皎的目光对上了霍去病，知道他看见自己了，便低声对善儿道：“你阿爹看到我们了。”
“真的吗？”善儿不敢相信。
随即霍去病的举动便证实了阿皎所言，他突然调转马头，往左行去，边上的百姓们不明所以，却自觉地让开了路。
人群退开，露出一位抱着孩童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桂子绿的夏衣，身姿窈窕，容貌昳丽，此刻略有一刻惊慌，看着突然纵马而来的骠骑将军。
善儿看到霍去病，高兴地就倾身过去要他抱，肉肉的小胳膊使劲地抻着，“阿爹！”
清脆的一声“阿爹”，不仅围观的百姓们惊掉了牙，连身后的赵破奴李敢等人亦是错愕。
将军……将军哪里来这么大一个儿子？
千百道目光射过来，霍去病却恍然不觉，伸手将善儿稳稳地接到了怀里，有些粗粝的大掌摸了摸他头上的总角，目光却是深深地盯着面前垂下了目光的女子。
他问：“这些日子乖不乖，有没有听你阿娘的话？”
善儿小小的身子跨坐在马背上，激动极了，声音又高了几分，“善儿听阿娘的话，一直在等阿爹回来！”
霍去病眼底泄露一点笑意，“乖。”
他看见阿皎耳畔悄悄升起的红晕，低声对善儿道：“阿娘怕羞，善儿帮阿爹叫阿娘过来好不好？”
善儿点头，对着阿皎甜甜道：“阿娘，阿爹叫你过来呢。”
阿皎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脚步都不自觉地重了起来。她本意不过是叫霍去病看她一眼，谁知此人竟直接大喇喇地过来了。
她拿不定注意要不要过去，身子却早就打定了主意，主动往前蹭了两步，站到马边，含糊问道：“什么事？”
霍去病自怀里拿出一枝方才不知是谁抛向他的榴花，轻轻地俯身，簪在了她的发上，明艳如火的一簇榴花，似乎要将她鸦羽般的发髻都点燃。
阿皎感觉到他的指腹轻轻滑过自己发烫的面颊，将自己滑落的一缕耳发夹在了耳后。
随即是低低的一句话。
阿皎的脸瞬间通红，比榴花更加明丽。
霍去病直起身子，将善儿送回她怀里，随即简短地道了声，“先回去吧。”
阿皎愣愣地点了点头，看见他唇角勾着一丝戏谑的笑，又重新踱马而去。
“阿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善儿有些不解又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奶声奶气，“是不是发烧了呀。”
阿皎被他的话惊醒，察觉到周边人或是惊讶或是怀疑的目光，连忙抱紧了他快步退出了人群。
然而脑中还是霍去病那句低低的，几乎能吸走她全部心神的话，“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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