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晋携着药箱入内，此时已是寅时，但城内灯火通明，他进来时因为太过匆忙甚至绊了一下，他也顾不得仪态，匆匆道：“将军，疫病可治！”
霍去病喜道：“果真？”
“阿皎姑娘献上治病良方，名为返魂香，实为西域苏合香，此物辟恶除斜，在室内焚之，病重之人不过一个时辰便有好转之色！若将军要斩杀阿皎，等此药见效再杀也不迟！”
霍去病内心忽然一松。
疫病来势汹汹，得了病的人几乎便是听天由命，即便是知道了井水致病，抓住了凶手，也不过保全半城性命而已。
他道：“依你所言！”
李息道：“不可！妖女之言，怎可尽信？”
霍去病凉凉道：“大行爱子的性命，便这样搁置一旁了？”
李息默然不语。
等人散去，赵破奴方皱眉道，“这李息怎么突然变脸，句句不饶你。”
霍去病冷哼一声，“老匹夫，真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赵破奴道：“李广将军？”
霍去病摇了摇头，道，“李将军为人忠义，虽与舅父存有龃龉，但并不会如此。但李蔡今年刚刚官拜丞相，自然是要为自己的堂兄谋一谋前程。李息多日来隐而不发，直到今日突然发难，既准又狠，实在是老辣。”
今夏河西一役，张骞、公孙敖均以不能按期会合叛处死罪，后以财物赎免，贬为庶人，李广则功过相当，未得封赏，出师的汉军之中，唯有霍去病班师回朝，益封一千七百户，如此成果，如何不叫人艳羡。
初来之时，舅父还曾嘱咐他善待李息，奈何恩威并施也压不住此人。
赵破奴好奇道：“那你怎知他爱子在此地，入城数日，我竟半点消息都没听到。”
“我诈他的，谁知诈准了。”霍去病挑了挑眉，露出微微得意之色。
依照汉律，戍边之人可携家属，他见李息在城中连家属都未有一封，想是将爱子带在身边。
“可你诈浑邪王却没诈准。”赵破奴叹息道，“那阏氏可是半句话都没有说，你当真认定此事与浑邪王有关？”
“观他神色便知此事与他脱不得关系。”霍去病四下望道，“淳于晋呢，我有话问他。”
淳于晋并未走远，因此霍去病的人很快就将他请了回来。
霍去病见他面有疲色，心知疫病汹汹，关切道：“辛苦先生了，现在将士们如何了？”
淳于晋叹息道，“若有苏合香，疫病治愈并非难事，然此苏合香只得一粒，焚之虽然有效，却不能救数百之众。”
“不是说阿皎献上良方？”
淳于晋将阿皎的话转述了，霍去病皱眉道：“她要走？”
月色很好，从牢室的小窗里照进来，她倚靠在干草堆上，看着自己腕间的一串银铃，她摇晃起自己腕间的银铃，唱起歌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她唱的是《园有桃》。
她的声音轻灵，腕间银铃琤瑽作响，无端叫人觉得悲伤起来。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走到牢室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下。
阿皎知道是谁，停了歌声，扬声道：“霍将军，每次都躲在阴影里，有意思么？”
初见之时，他也是隐在黑暗里，用探寻和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他不答话，阿皎便自顾自问道：“苏合香有用么？”
霍去病往前一步，月光照亮他的容颜，还有他皱起的英挺眉毛：“你要走？”
她明明和他约法三章，他答应过要将她送上大汉的疆土，为何一夜之间，她竟然要走？
他尚未质疑她身份真假，她却提出离开？
她的神色疏离，在明洁清冷的月光之中，愈发显得仙姿神仪，皎洁出尘，再不见半分先前的活泼爱娇，声音也透着淡淡月辉般的清冷，“若是苏合香有用，将军应当履行诺言，放我离去。”
她冷淡疏离的态度挑起了霍去病的心火，他抱起双臂，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道：“我何时与你结约？与你结约的人既是淳于晋，你便让他放你离开吧。”
阿皎突然一笑。
笑得霍去病心里毛毛的。
他看见阿皎站起来，身上的银铃晃出叮咚的声响，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与他相隔五步的距离，眼睛眨了一眨道，“我仿佛有一事忘记同淳于先生讲了，那小月氏（1）的返魂香乃是不传之秘，当年我师兄从匈奴刀下带回其首领的女儿，首领也不过赠我二人各自一枚，更遑论生人前去求药？”
她用微微挑衅的语气道：“霍将军，你若放我，我便去小月氏为你取药，救你兵士，若你不放我的话~”她话语一转，有些惋惜地“啧啧”两声，“只怕你兴兵征伐，也未必能得到一枚。”
她歪着头看他，眼里亮晶晶，就好像夜色里一只活泼又狡黠的小狐狸，伸出食指比出的那个“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看得他恨不能给她摁回去。
霍去病眉间的皱褶更深了，“你早有预谋？”
阿皎道：“哪里来的预谋，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先散播疫病，再将救人之法告诉你，让你将我抓起来，我是吃饱了撑的么？”
霍去病沉声道：“你可知……”他顿了一顿，“浑邪王说你是休屠部的细作，奉命而来，我问你，你究竟是也不是？”
他这一句话，似是生生顿了好几顿的一支笛曲，起先来势汹汹，到最后那句“是也不是”之时，不自觉地放轻，含着说话之人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希冀。
“不是。”阿皎果决道。
霍去病微微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何，心中一块石头似乎骤然消失一般，然而这口气松快之后，是更大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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