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娘亲去世后,我们居住的那个弥漫着药味和哀愁的小院,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的魂灵,彻底空了,静得可怕。王嬷嬷红肿着眼睛,默默收拾着娘亲寥寥无几的遗物,一件件,都像是从我心头上剜肉。祖母房里的管事嬷嬷来了,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老夫人吩咐了,接年年小姐去福安堂教养。”
我就这样被带离了唯一熟悉的地方,正式养在了祖母,这位将军府最尊贵的女人的膝下。
福安堂是府里最气派的院落,宽敞明亮,地龙烧得暖暖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安神定气的檀香气。这里的丫鬟婆子们走路都悄无声息,说话轻声细语,规矩得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我的待遇肉眼可见地拔高了。吃穿用度,一切都比照着嫡出的明珠姐姐,甚至,或许是因为祖母那份毫不掩饰的怜惜与补偿心理,我得到的往往更精细、更宽容。
最好的云锦、软烟罗裁成了新衣,匣子里塞满了时兴精巧的珠花首饰,小厨房变着花样给我做各色香甜软糯的点心。曾经那些对我和娘亲爱答不理、甚至暗中白眼的下人,如今见了我,无不远远便停下脚步,垂手躬身,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一口一个“年年小姐”叫得亲热。
爹爹来福安堂给祖母请安的次数似乎也勤了些。他依旧是那个威严冷峻的大将军,身形挺拔,不怒自威。但当他目光扫过我时,那眼底惯有的凌厉,会不易察觉地缓和几分。有时,他会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生硬地问上一两句:
“字认得怎么样了?” 或是 “在祖母这里,可还习惯?”
我总是立刻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鞋尖,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回爹爹,在认了。” “习惯的。”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每一次看到他试图表现的温和,我耳边就会炸响那个雪夜里他低沉而艰难说出的两个字——“保大”。心口便会像被钝器击中,闷闷地疼,喘不过气。这份迟来的关切,像是一根刺,时时提醒着我娘亲被放弃的惨烈。
嫡母更是将“慈爱”做到了极致。每日晨昏定省,她总会温柔地将我拉到身边,握着我的手,细细询问:
“年年昨夜睡得可安稳?早膳用了些什么?若是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派人去跟我说,莫要拘束。” 她吩咐给我院里的份例,事无巨细,甚至有时明显比给明珠姐姐的还要周全几分。她言行得体,笑容温婉,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嫡母贤惠大度,待庶女如己出。
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待我真是“极好”的。好到完美无瑕,好到让我时常恍惚,那个依偎在娘亲怀里、听着她吟诵“皑如山上雪”的沈微年,那个在雪夜里尖叫无助的沈微年,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我做过的一场凄楚的梦?
可这种无处不在的“好”,却像在我周围筑起了一道透明却坚硬的琉璃罩。我能清晰地看见罩子外面的世界——祖母的怜惜,爹爹的歉疚,嫡母的周到,下人的恭顺……一切都看起来温暖而光明。我却感觉不到真实的温度,那暖意隔着罩子,传到我身上时,只剩下一种精心计算过的、不冷不热的适宜。
我像一株被强行从阴湿墙角移植到华美暖房的名贵花卉,被妥帖地安置在最好的位置,给予最充足的水分和养料,可我的根,却蜷缩着,无法舒展,更无法扎进这片过于讲究、过于规整的土壤深处。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常常,在福安堂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我会独自蜷缩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或者悄悄溜到庭院中那棵老梨树下,抱着膝盖,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眼睛望着天空流云,或是树上新发的嫩芽,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茫的雪白。时而,又会被骤然涌出的画面填满——娘亲倒下时绝望的眼神,身下洇开的刺目鲜红,她冰凉的手滑落的瞬间,还有那句刻入骨髓的“对不住”……
祖母将我的落寞看在眼里,满是心疼。一次,我恍惚间听到她在内室与王嬷嬷低语,声音里带着沉沉的叹息:
“这孩子,心思太重了。怕是那天晚上的情形太惨烈,将魂儿吓着了,至今没缓过来。小小年纪,亲眼见着亲娘……唉,真是罪过。罢了,既到了我身边,总能慢慢暖过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王嬷嬷在一旁低声附和,带着哭腔:“是啊老夫人,小姐她……太苦了。”
她们都以为,我是被血腥的场面骇住了,失了魂。
只有我自己清楚地知道,不是的。
我不是吓丢了魂。我是心里破了一个洞,一个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被娘亲决绝的死亡和爹爹那句无奈的抉择,生生撕裂开的大洞。所有的欢喜、悲伤、委屈、属于一个孩童本该有的鲜活泼辣,都从这个洞里悄无声息地漏走了,滴答,滴答,流逝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和麻木。
祖母开始亲自教导我规矩礼仪。她不像娘亲那样教我吟风弄月,而是更注重实用之道。如何行走坐卧,如何执筷端杯,如何向长辈行礼,如何回话才显得端庄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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