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演武场一战,已过去数日。
苏拙已在大名府住下,被奉为上宾,安排在一处清幽的独院。
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或在院中静坐,或于府内藏书阁翻阅典籍。
他总是神态从容,仿佛那夜展现的惊世剑术与听闻的灭世预言,都未曾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
然而,对于雷电芽衣而言,那夜却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或者说,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日夜萦绕,挥之不去。
白天,她依旧履行着御姬的职责,处理事务,练习剑术。她的剑招依旧精准,身法依旧迅捷。
在府内下人们看来,她依然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北辰一刀流天才。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每当她握紧刀柄,试图进入往日那种心无旁骛、一击必杀的专注状态时,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夜,苏拙那看似随意,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一剑。
那柄缓慢递出的木刀,那澄澈如秋水深潭的“静”,那映照出星河寂灭、生命流转的“意”,那宣告着“存在”本身的“势”……
那一剑的一切,都如同无形的壁垒,横亘在她原本一往无前的剑心之前。
她以往所追求的速度、力量、招式的精妙,在那一道“剑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浮躁,乃至可笑。
夜晚,则更是那“一剑”肆意占据她心神的时候。
她时常在榻上辗转反侧:
一闭上眼,便是那月光下静谧的演武场,是苏拙那带着玩味慵懒、而后又归于极致平静的脸庞,是那柄仿佛超越了时空界限的木刀。
那一剑的风华,如同最精妙的幻术,在她意识的舞台上反复上演。
在梦中,她有时化身为渺小的尘埃,仰望那贯穿星河的巨剑;
有时又仿佛置身于奔流不息的忘川之畔,看着那一剑如微澜漾起,却带动了整个河流的走向;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那一刻——
木刀点中她手腕的瞬间,那股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抵灵魂的、让她一切骄傲与剑道都分崩离析的冰凉触感。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她都会坐在黑暗中,怔怔地看着自己持剑的右手,胸口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渴望。
她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但奇异的是,那种被彻底碾压的绝望感并未持续太久,反而转化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敬畏,以及一种窥见了前所未有之广阔天地后,所产生的、近乎本能的向往。
这一日午后,天空飘着细密的秋雨,雨丝缠绵,带着凉意。
芽衣并未去道场练剑,而是独自留在自己的房间内静坐。
她的房间陈设简洁,透着武家的利落,窗外是一个小巧的庭院,几丛翠竹在雨中更显青碧,石灯笼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和树叶,让室内显得格外宁静。
她跪坐在窗边的蒲团上,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庭院的景致上。
秋意渐深,庭院中那几片早凋的枫叶边缘已染上焦黄,在雨水的浸润下,无力地垂挂着。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株矮木的叶片上,凝聚着几颗晶莹的秋露,圆润剔透,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微弱而纯净的光泽。
她看着那秋露,看着它们如何凝聚于叶尖,如何颤巍巍地承载着自身的重量,如何映照着这方寸天地的微光。
忽然间,一个名号,一道剑光,与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地重叠了。
玄露宗。
“玄”,喻其剑法玄妙难测,深不可识。
“露”,指其败敌之速,如朝露遇曦,瞬息即逝。
至于“宗”,宗师……芽衣摇了摇头,她并不认为这简单的两字,能形容那位少年在剑道上的造诣。
朝露……瞬息即逝……
芽衣的心弦被轻轻拨动。
她回想起苏拙击败那些挑战者,包括她自己时,的确如露水遇阳,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那种效率,那种精准,那种仿佛不沾染任何烟火气的淡然,不正如同这秋露一般,存在时晶莹剔透,消散时无声无息吗?
然而,真正让她魂牵梦萦的,并非那“败敌之速”,而是那一剑本身所展现出的、某种更为永恒、更为本质的东西。
那一剑的“意”,如同忘川之水,幽深寂静,映照万古;
那一剑的“势”,如同亘古存在的宣告,不高不低,不增不减;
那一剑的“威”,直指灵魂,剥去所有虚妄,显露出最真实的本质。
这与眼前这秋露何其相似?
露水短暂,但其映照的光华,却仿佛连接着更为浩瀚的天地。
它的纯净,它的易逝,与它此刻所承载的、来自天光的微芒,形成了一种矛盾而又和谐的统一。
就像苏拙的那一剑,看似简单的一记直刺,却仿佛包罗了星辰生灭、岁月流转的至理。
它既是瞬息间决定胜负的“露”,亦是蕴含着无穷玄奥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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