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为父亲终于松口、看到希望而振奋,又为父亲在这绝境中仍不忘讨价还价的执念感到酸楚。
他何尝不想远离林建国和赵远文这些是非,守着家人过安生日子?
可父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心中那口郁结多年的恶气,总得有个交代。
身为儿子,他不能,也不忍在此时违逆父亲最后的执念。
赵兴武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赵德胜靠在藤椅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是枯瘦的手指仍在毯子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王桂兰默默抹了把眼泪,起身去厨房烧水,堂屋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重的呼吸声。
而此时的山口村,依旧人声鼎沸。
周家祠堂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得到消息的周姓族人,只要走得开的,几乎都聚到了这里。
长条凳不够坐,许多人就站着,或蹲在墙根。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味,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焦灼的等待。
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话题无一例外围绕着今天去镇上的谈判。
“听说清海都被打得不成人形了,真的还是假的?”
“林富贵那狗东西,真敢下死手啊!”
“远川叔他们怎么还来?不是说了要开族中会议的么?”
“别瞎说!远川叔有分寸。”
“我听说......矿上给了最后期限了?就十天?”
“十天?那咱们怎么办?真要签字吗?”
“签个屁!地没了,以后喝西北风?”
“可不签字的话,清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不安、愤怒、恐惧、迷茫,各种情绪在祠堂浑浊的空气里交织碰撞。
老一辈的唉声叹气,年轻人攥紧拳头,妇人们忧心忡忡地交头接耳。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望着祠堂门口,等待着周远川他们带回确切的消息,等待着家族主心骨拿个主意。
与祠堂里那种带着家族命运共同体的沉重喧哗不同,周远山家的小院里,此刻正上演着另一种“热闹”。
这里聚集的人要复杂得多。
除了周远山、张桂花夫妇和林秀芳,大多是像赵炳坤、李娥英这样的外姓人家,以及少数平日里就与周远川家关系疏远、或者心思活络、容易被说动的周姓旁支。
人数不算多,但气氛却显得异样“热络”。
张桂花和林秀芳俨然成了中心。
张桂花端出炒花生、瓜子、水果糖,挨个分着,嘴里不住地说:
“大家别客气,都尝尝!以后我们大家伙日子过得红火了,天天都有得吃!”
林秀芳则换上了一副为大家着想的模样,声音不高,却极具煽动性:
“各位叔伯婶子,今天大家也看到周清海的下场了。何苦呢?
跟矿上硬顶,能落着什么好处?远川叔他们那是......唉,当然也是为了大家好,可有时候太固执了,反而会把大家都拖进火坑。”
她拿起桌上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副本(赵炳坤那份),轻轻晃了晃:
“炳坤叔他们家,这才是明白人!早签字,早安心!补偿款已经登记在册了,招工名额也是板上钉钉。
等矿一开起来,炳坤叔家两个儿子马上就能进矿,那可是铁饭碗!”
赵炳坤蹲在角落里,被点到名,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心里却七上八下,既有点成为“榜样”的异样满足,又对一墙之隔的周远川感到莫名的慌张。
李娥英则被几个妇人围着,小声地问东问西:
“娥英,那征地补偿......真能给那么多么?”、“你钱拿到了没有?”、“招工真能轮上你家小子?”
院子里,劝说的、打听的、附和的、犹豫的,各种声音混杂。
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零食,和林秀芳口中描绘的“铁饭碗”、“好日子”,像一层薄薄的糖衣,暂时掩盖了底下土地被剥离的隐痛和对暴力的恐惧。
山口村的夜晚,就这样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祠堂的灯火下,为共同的根脉和未知的威胁而忧惧沸腾;
另一半在周远山家的小院里,被短期利益和恐惧催生出的“精明”计算所搅动。
就在祠堂里的议论声越来越高时,有人眼尖,喊了一声:
“远川叔和远怀叔他们来了!”
夜色中,周远川、周远怀走在最前面,两人脸色都沉得能拧出水来,脚步沉重。
跟在他们身后的村民代表们,也个个垂头丧气,脸上带着压抑的愤怒。
最后面还跟着一个刘光明。
下午回村后,代表们齐聚在周远川家,大家先开了一个短会。
刘光明抓住时机,将柳家湾村因龙平煤矿过度开采导致大面积地陷、房屋开裂的惨状,连同部分刚刚冲洗出来的模糊照片,原原本本摆在了代表们的面前。
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像一盆盆冰水,浇在了各小组代表们的心上。
也让他们对林富贵有了更深的忌惮。如果同意征地挖矿,未来有可能会屋毁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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