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朝堂之上因漕运新章而起的波澜,并未随着去岁新政的初步推行而彻底平息,反而在某些角落酝酿着更为隐蔽的反扑。牵扯其中的利益网盘根错节,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岂会轻易甘休?
这一日,谢珩回府时,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他惯常情绪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朝夕相处的安安,仍是从他比平日略显紧绷的唇角,以及踏入书房后并未立刻如常般走向墨韵楼或批阅公文,而是独自立于窗前沉思的姿态中,察觉到了异样。
晚膳时分,席间安静。直到摒退左右,谢珩才揉了揉眉心,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今日朝会,又有人旧事重提,拿漕运新章说事。”
安安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静待下文。
“是都水监的一位老主事,姓孙,素以‘精通河务’自居。”谢珩语气平淡,眼底却有一丝冷意,“他声称新章推行后,漕粮抵京时间虽略有缩短,但沿途州县因仓廪整顿、启用新式量器,人工与管理费用激增,摊派到运价上,反比旧例时高出半成。他拿出几处州县上报的零散数据,言之凿凿,质疑新政徒增耗费,劳民伤财,不如恢复旧制稳妥。”
他顿了顿,看向安安:“赵宏一党的人趁机附和,虽未明言废止新政,却咬定此弊,要求暂缓推行,重新审议。父皇虽未表态,但显然将此言听进去了几分。”
这番指责,看似站在“体恤民艰”、“节省国帑”的道德高地,实则阴险。它避开了新政提升效率、减少损耗、遏制贪腐的核心优点,抓住一个看似客观的“成本增加”数据大做文章,极易混淆视听,动摇圣心。
安安放下银箸,眸光沉静:“高出半成?他给出的,是何处州县的数据?具体增加了哪些费用?新旧运价核算方式是否一致?新增的管理费用,与因此减少的粮食损耗、缩短运输时间带来的隐性收益相比,孰轻孰重?”
她一连数问,直指关键。谢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化为无奈:“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他抛出数据,旁人一时难以核实。且他刻意模糊了核算细节,只强调结果。我虽知其谬,但仓促间,难以拿出更详实、更具说服力的证据驳斥。”
没有实证的反驳,在朝堂上便显得苍白无力。
安安沉默片刻,道:“殿下,此事或许并非无解。妾身游历之时,曾留意过几处漕运枢纽的实际情况,也翻阅过墨韵楼中不少相关河工、物流的杂记笔记。或可试着梳理一番,看看能否找到些线索。”
谢珩看向她,烛光下,她沉静的眉眼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他深知她之能,绝非空言,便点了点头:“有劳你了。不必过于勉强。”
是夜,珩王府的书房与墨韵楼,灯火长明。
安安并未急于翻找资料,而是先闭目凝神,将游学时所见的漕运关节、与沿途官吏、商贩、乃至船工脚夫闲聊时听闻的只言片语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那些看似零散的信息,此刻在明确的目标下,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随后,她带着两名可靠的心腹丫鬟,再次踏入墨韵楼。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存放地理、经济杂论的书架,快速搜寻起来。《漕河纪略》、《天工开物》相关章节、几本前朝户部官员关于物流成本的手札,甚至一些地方州志中关于物产运输的记载,都被她一一找出。
她埋首于书海,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文字,寻找着与漕运成本、州县摊派、新旧管理方式对比相关的任何信息。时而提笔在自己的纸笺上记录下关键点,时而蹙眉思索,用那炭笔进行着旁人看不懂的演算。
她回忆起在淮安一带,曾听闻旧制下,漕粮入仓前,层层盘剥,“淋尖踢斛”、“折耗”等名目繁多,实际损耗远超账面,而这些隐形成本,往往被转嫁或忽略。而新章推行严查,这些灰色损耗大幅降低,虽明面上管理费可能因增加人手、规范流程而略有上升,但综合计算,总成本必然是下降的。
关键在于,如何将这种“隐性”的节约,与“显性”的成本增加进行量化对比。
她根据记忆与书中找到的零散数据,尝试构建一个简化的核算模型。将旧制下的各类隐性损耗(包括贪墨、超额折耗、效率低下导致的时间成本等)进行大致估算,与新章下明确的管理费用增加额进行比较。同时,她也着重搜集了新章推行后,漕粮抵京时间缩短、粮食新鲜度提升(这也意味着损耗降低)所带来的益处。
时间在静默的翻阅与书写中悄然流逝。窗外月色西沉,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安安才终于放下炭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她面前摊开的纸笺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数据与简要结论。虽因数据不全,无法做到完全精确,但清晰的逻辑链条与有力的旁证已然形成。她将核心论据与反驳要点,用极其简练的语言重新整理,写在了一张轻薄的素笺上,未署名,也未提及任何信息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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