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冬。哈尔滨。
火车喷出的浓白蒸汽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瞬间凝成冰晶,如同给这列锈迹斑斑的铁皮车厢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霭。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最终在一种精疲力尽的叹息中停滞下来。满洲国哈尔滨站到了。
车厢门被粗暴地拉开,裹挟着冰碴子的寒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刮在人脸上生疼。乘客们裹紧身上所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打满补丁的棉袄、光板羊皮坎肩,或是早已失去原本颜色的旧大衣,缩着脖子,步履蹒跚地走下火车,汇入站台上灰暗的人流。
在这群面有菜色的旅客中,江华(江念婉)和沈哲明的身影显得有些不寻常。他们穿着质地尚可但款式普通的深灰色棉袍,外面罩着同色的呢子大衣,围巾将大半张脸都遮掩起来,只露出一双警惕而明亮的眼睛。江华手里提着一只沉重的藤编行李箱,沈哲明则拎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出诊用的皮箱,只是边角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沧桑感。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便已传达了彼此的意思——小心,观察。
站台上,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宪兵和深蓝色警服的伪满警察随处可见,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旅客。高音喇叭里用日语和汉语交替播放着“满洲帝国王道乐土”的宣传口号,夹杂着维持秩序的呵斥声,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跟上,别东张西望。”沈哲明低声说,手臂自然地挽住江华,像是寻常夫妻互相搀扶,实则将她护在一个更易于观察和反应的位置。他的动作熟练而隐蔽,这是在延安经过无数次演练的结果。
江华微微点头,感受着沈哲明手臂传来的沉稳力量,心中那份因深入虎穴而自然产生的紧张感稍稍平复。他们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出口挪动。
出口处设了卡子,所有行李都必须打开接受检查。一个伪满警察粗暴地翻捡着旅客的包裹,不时将一些看似可疑或他看上的小物件揣进自己兜里。旁边站着的日本军曹面无表情,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枪套上。
轮到他们了。
“打开!”伪满警察不耐烦地用警棍敲了敲江华的藤箱。
江华顺从地打开箱子,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女衣物、一些洗漱用品和几本封面模糊的旧小说。警察胡乱翻动了几下,目光落在沈哲明的皮箱上。
“你的!”
沈哲明将皮箱放在检查桌上,打开锁扣。里面是听诊器、血压计、一些常见的西药瓶罐、纱布和几本医学书籍。书籍的扉页上,写着“沈明”这个化名。
“大夫?”日本军曹忽然开口,生硬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沈哲明抬起头,平静地回答:“是,在南边混口饭吃,听说北边机会多些,带内人过来看看。”他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点苏北口音,与他在苏城和延安时清朗的语调截然不同。
军曹拿起一本厚厚的《希氏内科学》,随意翻了几页,又看了看那些药品,主要是奎宁、阿司匹林之类。他锐利的目光在沈哲明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垂首站在一旁的江华。
江华的心微微提起。他们伪造的身份经得起一般盘问,但沈哲明那份属于知识分子的气质,以及他因为长期从事精密工作而显得过于稳定的手,在某些经验丰富的特工眼中,或许会留下痕迹。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一枚经过改造,边缘锋利的铜钱,必要时可以成为武器。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旅客的箱子被打翻,东西撒了一地,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军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沈哲明不动声色地合上皮箱,提起,另一只手再次挽住江华,两人迅速融入站外更加混乱的人流中。
站外,哈尔滨的景象扑面而来。欧式的穹顶建筑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街道上马车、人力车和偶尔驶过的黑色福特汽车交织在一起。街道两旁,俄文、日文、中文的招牌混杂林立,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裹着厚裘皮的俄国侨民、以及衣衫褴褛的中国苦力共同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又等级森严的殖民地图景。空气里弥漫着煤烟、马粪和从面包房里飘出的列巴香气混合的奇特味道。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衣,寒气也像细针一样透过布料,刺入肌肤。江华呼出的白气在围巾边缘迅速结成了白霜。她想起离开延安前,李正同志将这次任务称为“深入冰窟”,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重量。
“先找地方安顿。”沈哲明低语,目光扫过街角一张模糊的“旅店”招牌,又迅速移开,观察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在敌占区核心城市,任何初来乍到时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他们沿着被积雪和冰凌覆盖的中央大街(此时可能被称为“水道街”或其他日伪命名)蹒跚前行,靴子踩在压实了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江华借整理围巾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视周围。她注意到一个靠在墙边卖烟卷的小贩,目光似乎过于游离;还有一个穿着黑色棉袍、戴着皮帽的男人,在不远处的一个橱窗前驻足,但视线却透过玻璃的反射,若有若无地瞟向他们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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