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卖油郎独占花魁,今有针灸郎巧治心病。世事如棋,局局新,然人心古今同。余闻金陵城北一奇事,足可为世警,遂援笔录之。
话说万历三十三年,应天府有医者姓秦名鹤龄,字松云。其祖传针灸之术,七代不辍。至鹤龄父辈,因治好了魏国公头风,御赐“金针秦”匾额。鹤龄年方十九,已得家学真传,尤擅治妇人症。每日辰时坐堂,未时出诊,酉时闭户读《灵枢经》,生活极有法度。
这年三月春寒,秦家对门搬来一户人家。主人是位寡居的夫人,姓杜,带着独女玉娥并老仆三人。那玉娥年方十五,却得了一桩怪病:每逢月圆之夜便心悸盗汗,四肢冰冷。杜夫人请遍金陵名医,皆言脉象平和,无药可施。
这日鹤龄出诊归来,见对门老仆拦轿求救:“我家小姐厥过去了!”鹤龄忙提药箱往诊。至绣阁,见玉娥面如金纸,唇若覆霜。指下搭脉,但觉六脉沉细似有还无。忽瞥见妆台上一幅未绣完的鸳鸯戏水图,针法精奇却线色暗沉。鹤龄心念电转,开言道:“小姐此症非寻常药石能医,须用祖传‘烧山火’针法。”
杜夫人急道:“但求先生施救!”鹤龄取金针三枚,于百会、涌泉、劳宫三穴施针。不过半柱香功夫,玉娥嘤咛转醒,见陌生男子在榻前,羞得扯被掩面。鹤龄退至外间写方子,却是“合欢皮三钱,夜交藤五钱,苏合香一分”,又附一行小字:“切忌忧思过度。”
原来鹤龄看出这病根在心结。次日使小童打听,方知杜家本是苏州织造府管事,因贡品失窃案被抄家。杜老爷狱中自尽,母女变卖家产才脱罪籍。那玉娥原许配给指腹为婚的张家,如今张家翻脸退亲,才致郁结成疾。
鹤龄心生怜悯,自此常借诊脉开导玉娥。有时带些金陵小吃,有时赠本《王摩诘诗集》。玉娥渐展笑颜,偶也回赠些绣帕香囊。某日针罢,玉娥忽道:“闻说秦先生家藏‘铜人腧穴图’,可能一观?”鹤龄愕然:“此乃祖传秘宝,向不示人。”玉娥垂首:“妾妄求了。”神色凄楚欲泣。
鹤龄不忍,终允她隔帘观图。谁知次日清晨,秦家遭贼!秘藏金针与铜人图尽失,唯留地上一方绣着玉娥小字的罗帕。鹤龄如遭雷击,踌躇终日,终敲响对门。杜夫人冷面道:“小女昨夜旧疾复发,何曾出门?”玉娥隔帘啜泣:“先生莫非疑妾?”
正僵持间,忽闻马蹄声急。应天府差役破门而入,高呼:“杜氏母女接旨!”原来苏州织造局新获盗犯,招出当年贡品实系杜老爷监守自盗。今圣旨下,追没剩余家产,女眷没入教坊司!
鹤龄眼睁睁见玉娥被锁链拖走,鬓间还插着他赠的竹节簪。回馆发现药箱底塞着封信,墨迹斑驳:“君见此书时,妾已陷缧绁。铜人图实父遗物,当年被秦家购得。今取回归宗,非为背叛。蓬门未扫身先污,来世再报金针情。”
鹤龄颓坐终日,忽拍案而起:“吾岂能见死不救!”乃倾尽家财,托关系往教坊司打点。掌事嬷嬷冷笑:“罪官之女,须得纹银三百两赎身。”鹤龄咬牙典当祖传药铺,凑足银两那日,却闻玉娥已被扬州盐商重金买去!
原来教坊司使诈,一面收鹤龄钱财,一面将玉娥高价卖与他处。鹤龄愤而告官,反被杖责三十,斥为“刁医诬告”。养伤期间,杜夫人悬梁自尽,临终留血书:“玉娥实非吾生,乃苏州名妓阮倩娘之女。阮氏被杜老爷始乱终弃,投河前托孤于吾...”
至此鹤龄方知玉娥取铜人图,是为生母报仇——当年杜老爷正是用此图穴位知识,伪造阮倩娘自尽现场。而鹤龄祖父购得铜人图时,确曾记录“嘉靖四十年购自杜府”。
伤愈后鹤龄散尽家财,只身往扬州寻人。辗转得知买走玉娥的盐商姓郑,早将她转赠给淮安知府作妾。鹤龄追至淮安,却逢知府丁忧归乡,携家眷回浙江原籍。盘缠用尽,只得在运河码头摆摊行医。
这日诊治个中暑的老艄公,老人感其恩,透露桩秘密:“郑盐商常借送美妾行贿官员,其实暗设‘美人局’敲诈。听闻新近有个苏州姑娘不肯就范,被关在城西别院...”鹤龄连夜探访,果见高墙内有人唱苏州谣曲:“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正是玉娥声口!
鹤龄假扮郎中混进别院,见玉娥被锁在柴房,手腕俱是勒痕。二人抱头痛哭,玉娥道:“彼逼妾毒杀知府原配,妾宁死不从...”正欲相救,忽闻门外喧哗。郑盐商带家丁围屋,狞笑:“早知你这郎中可疑!”混乱中鹤龄护着玉娥翻墙而逃,背后中箭重伤。
幸得老艄公相助,藏身漕船离淮。玉娥沿途采药救治,鹤龄高热中反复呓语:“针要斜刺三分...铜人图左腋下...”玉娥心如刀绞,取出贴身收藏的铜人图——她始终未曾变卖。依着图中秘法施针,竟真退去鹤龄高热。
船至苏州,玉娥忽跪下泣告:“妾戴罪之身,累君至此。今当自首,换君清白。”鹤龄强撑病体:“吾誓与卿同生共死。”二人相拥而泣时,官差破门而入。原来郑盐商勾结应天府,全国海捕文书早已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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