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开物本无奇,人心参差始生疑。
璞玉未琢犹抱朴,一经雕琢反成隙。
莫道幽冥无报应,须知咫尺有灵只。
欲解连环无明劫,还须洗尽眼前迷。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人姓周名实,表字去伪。祖籍徽州休宁,世代经营漆器。这周实年过四旬,生得方面大耳,在阊门外开了间“聚珍斋”,专卖文玩古董。其人虽是个商贾,却最喜附庸风雅,常与文人墨客往来。妻室张氏早逝,唯有一双儿女:长子承业年方十八,次女绣云才满十五,俱是聪慧伶俐。
这年端阳佳节,周实从扬州收账归来,船过瓜洲古渡时,忽见芦苇丛中浮着个黑漆匣子。使船家捞起,开匣一看,竟是块乌油油的墨玉籽料,傍边压着张泛黄纸条:“洪武三年李国公藏”。周实惊得险些跌坐——这李国公正是大明开国名将李文忠!忙取出放大镜细看,玉料虽未雕琢,却透着羊脂般温润,叩之作金玉声。
船家笑道:“定是前日漕船翻沉,漂出的官家物件。”周实心思活动起来,塞给船家二钱银子封口,悄悄将玉料藏进行李。回府后夜不能寐,忽想起城西有个玉匠姓徐名朴,手艺极精却贪杯好赌,便连夜携玉往访。
徐朴醉眼朦胧间见到玉料,酒醒了大半:“这是和田墨玉!看皮色怕是宋坑老料……”周实附耳道:“雕作仙人献寿摆件,贡入京中,何愁富贵?”徐朴摇头:“官玉私雕,可是杀头的罪过!”周实冷笑:“你欠赌坊的五十两,明日就到期限。”又拍出百两银票:“事成再加这个数。”
重利之下,徐朴终是应了。闭门雕琢三月,果然成就一尊真武大帝踏龟蛇像:玉色乌中透翠,龟甲鳞片纤毫毕现。周实大喜,正盘算如何进贡,忽闻徐朴暴毙家中!作作验尸说是酗酒过度,周实却见死者指甲缝里嵌着些朱砂粉末,心下惊疑,匆忙葬了玉匠,将玉像供在密室。
转眼到了中秋,周实在得月楼宴客。酒过三巡,忍不住炫示珍宝。众商贾传看啧啧称奇,唯有个新安茶商吕望梅沉吟道:“这玉像眉眼……倒似南京天禧寺失窃的镇寺宝。”举座皆寂。周实强笑:“吕兄说笑,寺中岂供真武像?”暗中却吓出冷汗——天禧寺确于上月遭贼,应天府正悬赏缉拿!
当夜回府,忽见密室洞开,玉像不翼而飞!案几上留着一张字条:“三日之内,奉银千两至虎丘生公石。”周实瘫坐在地:报官则私雕官玉事发,赎买又恐是陷阱。长子承业挺身而出:“儿识得江湖人物,必查个水落石出。”
原来承业平日结交个卖解艺人,浑号“赛昆仑”。此人飞檐走壁,最擅追踪。查访两日,回报说:“留书字迹似闺阁笔法,墨中混着胭脂香。”又从窗台拈起半片枯叶:“这是西山林檎叶,全县只薛太医家药圃栽种。”
周实猛想起薛太医有女名唤素娥,年过二十尚未出嫁,常作男装游荡市井。次日假意求诊,果见薛家案头镇纸压着薛涛笺,墨香与恐吓信一般无二!正暗喜,忽闻屏风后环佩叮当,素娥转出来冷笑道:“周掌柜寻玉像?不如先说说李国公玉料怎生到你手中?”
周实魂飞魄散。原来那日瓜洲沉船,正是薛家运送祖传药材的货船!素娥挑眉:“玉像现在我手。两条路:一是我即刻报官,二是你将绣云许给我弟弟冲喜。”——薛公子久病垂危,太医欲行婚喜冲灾。周实如遭雷击,归家与儿女商议。绣云泣道:“女儿愿嫁,只是薛公子若不起……女儿岂不守寡?”父子相对垂泪。
第三日黄昏,周实独往虎丘。生公石后转出个戴帷帽的女子,声音却非素娥:“玉像在此,银两可备妥了?”周实惊疑间,女子忽摘帷帽,竟是吕望梅!茶商咯咯笑道:“薛姑娘早被我灌醉锁在柴房。你道我真是茶商?应天府捕快在此!”亮出铁尺铁链。
原来吕望梅竟是南京刑部女捕头,为查天禧寺窃案潜伏多时。周实扑通跪地,尽述墨玉来历。吕捕头蹙眉:“徐朴死状蹊跷,你可知他最后见的是谁?”周实猛然想起:“是‘赛昆仑’!那日他说寻到新线索……”
众人赶至城外破庙,却见赛昆仑倒毙神龛前,喉头插着半截玉簪!吕捕头细验伤口:“凶器是扬州宝月楼旧款,三年前已绝版。”周实忽想起亡妻张氏恰有这般玉簪,下葬时分明殉了棺!急命人开棺查验,果然簪盒已空,棺盖内侧竟刻着血字:“薛氏害我!”
案情陡转。吕捕头夜探薛府,见素娥对镜痴笑,镜台搁着张发黄的婚书——男方竟是周实!原来二十年前,周实曾与素娥订亲,后为攀附张家悔婚。素娥咬牙道:“张氏那毒妇,明知我怀了实的骨肉,竟在安胎药里下硇砂!”指着身后痴傻老仆:“这就是我的孩儿,生生药成了废人!”
周实如遭五雷轰顶。老仆忽然嘿嘿傻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正是墨玉真武像!素娥凄然道:“我本欲毁此玉泄愤,谁知徐朴认出玉料掺了毒砂,连夜寻你要说法,却被这痴儿失手捂死……”吕捕头叹道:“徐朴指甲里的朱砂原是试毒所用。可你为何杀赛昆仑?”
窗外忽传来冷笑:“因为她怕赛昆仑查出张氏死因!”但见承业提着灯笼进来,泪流满面:“我娘根本不是病逝!薛太医昨日酒醉吐真言,当年是素娥以墨玉下聘,求他开硇砂方剂!”原来张氏察觉硇砂有毒,停药反遭素娥亲侍羹汤毒杀!
此时绣云踉跄奔入,举着张氏遗书哭道:“我整理娘旧箱,发现她早知薛氏阴谋,为保全家族名声隐忍不言……”素娥突然夺过玉像猛砸地面!玉碎刹那,竟飘出缕缕幽香——玉胚中空,藏着颗荔枝大的麝香珠!珠面刻着小字:“洪武三年高丽贡”。
吕捕头悚然:“史载李国公当年私扣贡品遭太祖责罚,原来藏毒于此!”话音未落,素娥已口吐黑血——她常年摩挲玉像,早中慢性剧毒!痴仆扑来哀嚎,撞柱而亡。周实望着满地玉屑,忽然纵声狂笑,从此疯癫。
后吕捕头查实:天禧寺窃案乃寺监自盗,与墨玉无涉。承业变卖家产捐修义庄,携妹远走他乡。碎玉被送入佛塔镇埋,唯余奇香月夜偶发。
正是:
玲珑凿破太虚天,贪嗔痴缠廿载冤。
墨玉本是无情物,人心曲直自成渊。
香珠暗结前朝孽,素手频添今世愆。
欲问因果何处觅,满地清辉冷似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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