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沈润生挺了挺小小的胸膛,用力点了点头,语气郑重:“我答应你!绝不告诉别人!先生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看着他这副小大人般的模样,严五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润生见他似乎没有恶意,胆子也大了些,想起自己的正事,连忙借着月光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很快,他就在一个破筐旁找到了那方冰凉的石质镇纸,高兴地拿在手里。
与此同时,一张折叠着的粗糙草纸从他怀里滑落出来,摊开在地上。那是他今日在学堂里写的功课,一首模仿《千家诗》写的、描绘冬日景象的五言绝句,上面还有先生用朱笔批改的圈点。
严五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张纸。月光虽暗,但他目力极佳,上面的字迹和内容清晰可辨。他粗略一看,便伸手指了其中一处用词和一处平仄,声音依旧平淡:“‘朔风’过于酷烈,与此句意境不合,可换‘寒飔’;此处‘见’字仄声,与下句失粘,当用平声‘看’字。”
润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低头仔细看去。他天资聪颖,经这一点拨,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严五随口指出的这两处,不仅精准地切中了诗作的瑕疵,所替换的字眼更是恰到好处,瞬间提升了整首诗的格调和韵味,比学堂里那位老童生出身的先生讲得还要透彻高明!
“你……你读过书?”润生看向严五的目光瞬间变了,充满了惊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在这个偏僻的山村,能识字已属难得,更遑论如此精通诗文格律。
严五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润生却对他好感大增。他觉得这个神秘的男人,不仅不像坏人,似乎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诗稿折好,连同镇纸一起揣进怀里,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颗用油纸包着、有些融化的麦芽糖。这是白日里玉娘姐姐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
他将糖递到严五面前,小脸上带着真诚的期待:“这个给你吃。我……我以后可以常来看你吗?不说话,就……就看看?”
严五看着眼前那枚粗糙却代表着孩童最纯粹善意的麦芽糖,再看着润生那双亮晶晶的、毫无杂质的眼睛,心头某处坚硬冰冷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几乎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但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眼眸里,确实融化了一点点寒意。
“可以。”他低声应道,伸手接过了那颗糖。
这是自他重伤流落、经历背叛与生死以来,第一次,脸上露出了近乎于“笑”的神情。
看着润生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欢天喜地、却又牢记约定般蹑手蹑脚离开的小小背影,严五摩挲着手中那颗带着孩子体温的麦芽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沈家姐弟,姐姐善良怯懦如受惊的小鹿,弟弟聪慧纯真兼具赤子之心。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未曾受过多少教化,却保有着人性中最本真的良善与信义。
糖块粗糙的棱角硌在指间,一丝廉价的甜香隐隐飘散。这微不足道的馈赠,却像一面澄澈的冰镜,残酷地映照出他过往人生的全部荒诞。
陌生人。
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无声滚动,带着铁锈般的苦涩。素昧平生的农家女,敢冒着天大的干系,将血肉模糊的他从生死边缘拖回;懵懂稚龄的幼童,只因一句承诺,便能为他守住秘密,甚至分享仅有的零嘴。他们图什么?不过是一念慈悲,一份赤诚。
可他的骨肉至亲呢?
脑海里骤然闪过许时瑜那张温润带笑的脸,曾几何时,那是他毫无保留信任的胞弟,是他曾手把手教导骑射、允诺要护其一生的亲人。然而,正是这血脉相连的手足,在他最不设防之际,将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了他的后心。
那冰冷的锋刃,不仅撕裂了他的身体,更将他二十年笃信的伦常、亲情、乃至整个世界的秩序,绞得粉碎。御座之下,伏尸百万,难道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当真能湮灭一切人伦,让兄弟相残变得如此理所当然?
对比那金碧辉煌、却充满阴谋算计、骨肉相残的宫廷,那些自幼接受着最严苛的礼义廉耻教育、满口仁义道德的皇亲贵胄、朝堂诸公……严五的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嘲讽,那是对自身命运,也是对那个他曾身处其中的、吃人世界的极致蔑视。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他曾在东宫讲筵上,与太傅辩论“仁者爱人”,在策论中挥毫写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看来,那些煌煌大言,远不及沈明荷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不及沈润生这一颗融化的麦芽糖,来得真实而有分量。
有的人,纵使身居庙堂之高,满腹经纶,其心性,却远不如这山村之中,一对质朴无华的农家姐弟。这小小的、破旧的沈家下屋,此刻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与一种将他从无边恨意与冰冷中暂时打捞起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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