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簸,像喝醉了酒的汉子,把我们送到了清河县最偏远的山坳村时,天色已经彻底擦黑。村支书老陈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我们,烟袋锅子在昏暗的光线里一明一灭。
“林干部,县里来的同志?咋这么晚还过来?”老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拎着的简单行李,眼神里是审视。
“陈支书,打扰了。我是省政策研究室的林致远,来咱们村调研几天,了解了解情况。”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真诚,“晚上就麻烦您给找个地方落脚就成。”
老陈嘬了口烟嘴,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掂量这话的分量。“省里来的?稀客。咱这穷山沟,没啥好招待的。要不,去我家炕上挤挤?”
“那最好不过了,给您添麻烦了。”我赶忙应下。这正是我想要的,住到村民家里,才能听到最真实的声音。
老陈家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光线勉强能照亮坑洼的泥土地面。墙壁被多年的炊烟熏得发黑,屋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旱烟混合的味道。
老陈的老伴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看到我们进来,只是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默默地去灶间张罗热水。他们的孙子,一个七八岁模样、虎头虎脑的小子,躲在门框后面,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晚饭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几个掺着大量麸皮、颜色发暗的窝窝头。老陈有些不好意思:“林干部,对不住,家里就这条件,将就吃点。”
我拿起一个窝窝头,入手粗糙扎手,咬了一口,满嘴的麸皮感,需要费力咀嚼才能下咽。那咸菜齁咸,只能撕一点点就着稀粥喝。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贫困”二字的滋味,它不仅仅是报告上的数字,而是具体到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饭。
“挺好,陈支书,这就挺好。”我压下心里的酸楚,努力吃着,不想流露出任何异样。
饭后,老陈给我泡了一碗浓得发苦的酽茶。我们脱了鞋,盘腿坐上里屋那铺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土炕。炕烧得温热,驱散着山里夜间的寒气。孙子早已在炕角蜷缩着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的山风呼啸着,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这山村夜晚的寂静。
“陈支书,咱们村……乡亲们日子都这么过吗?”我捧着那碗粗陶茶碗,斟酌着开口,打破了沉默。
老陈吧嗒着烟袋,烟雾缭绕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差不多吧,好也好好不到哪儿去,差也差不到哪儿了。”他叹了口气,“地薄,不出粮食。年轻人有点力气的,都跑出去打工了,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娃娃。”
“负担重不重?”我切入主题。
老陈沉默了一下,烟锅烧得滋滋响。“重不重的……唉,上面让交的,总得交。”他话语里透着无奈,“公粮、提留、统筹……这名目多了去了。年头不好,打的粮食交了这些,剩下的也就刚够糊口。”
“有没有……比如说,觉得不太合理的摊派?”我试探着问,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风声。
老陈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戒备,有麻木,也有一丝几乎熄灭的光。“林干部,你是个实在人,我也不跟你说虚的。”他磕了磕烟灰,“不合理?啥叫合理?咱庄稼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就说去年,让家家户户按人头交‘灭鼠费’,一人五块。咱这穷家破业,老鼠都不乐意来,灭的哪门子鼠?可你不交,村干部就得来家里坐着,谁耗得起?”
我的心沉了一下。灭鼠费?这名字听起来就透着荒唐。
“还有那‘教育附加费’,说是给娃娃盖学校。可咱村那小学,屋顶漏雨漏了三年了,用盆接着上课,也没见人来修修。”老陈的声音低沉下去,“娃娃们的手,冬天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握不住笔。”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积蓄勇气。“最坑人的是那‘白条’。”
“白条?”我追问。
“就是打了粮,粮站不收现金,给张条子,说年底结算。可到了年底,要么就说没钱,让你明年再来,要么就用些积压的化肥、卖不出去的种子抵账。那化肥结块,种子不出苗,有啥用?”老陈的语气里带上了愤懑,“辛辛苦苦一年,流血流汗,就换来一堆废纸和没用的东西!找谁说理去?”
炕角的孙子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老陈立刻收住了话头,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又恢复了那副木然的表情。“唉,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林干部,你就当听个笑话。”
习惯了。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什么让这些淳朴的农民,对明显的不公选择了习惯和沉默?
我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低:“陈支书,您信我一次。我这次下来,不是走马观花,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实在话。您刚才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我拍了拍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不记名字,就记事情。总得有人把下面的情况,往上面反映反映。”
老陈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我,像是在判断我话语里的真假。炕火的热气烘着他的后背,也烘着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柴火在灶膛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又装了一锅烟叶,划火柴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林干部,”他点燃烟,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你……真敢往上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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