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到王伯年老师那“实事求是”四个字的点拨后,我练字更加勤勉,但内心对这位清瘦老者的好奇与日俱增。他像一本厚重的、尚未打开的书,安静地立在办公室的角落,吸引着我去翻阅。
机会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悄然来临。办公室里大部分人已经显露出周末前的松弛,老吴在计划着明天的垂钓,孙梅在悄悄整理手提包。王处长去省委开会未归,张主任也提前离开了。只有王伯年老师,依旧雷打不动地伏案工作,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临摹“实事求是”已有小成,自觉笔力稍有长进,便鼓起勇气,拿着练习稿,再次走到王老师的桌前。
“王老师,打扰您一下。我按照您的指点练习了一段时间,您看……有没有一点进步?”我将练习稿双手递上,心里有些忐忑。
王伯年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接过稿纸,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起来。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在审视一件艺术品。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些。
“嗯,结构稳了些,笔画也见了点力道。算是入门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字练得再好,也终究是皮相。在政策研究室工作,关键不在字,而在于**如何看问题**。”
如何看问题?这话一下子抓住了我。这正是我入职以来最大的困惑之一——面对纷繁复杂的文件和现实,我常常感到无从下手,抓不住核心。
“请王老师指点。”我连忙虚心求教。
王伯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桌上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份下面地市报上来的简报,推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份简报,说说你的第一印象。”
我接过简报,快速浏览。这是一份关于某县推广新型农业技术的总结报告,通篇都是“成效显着”、“农民欢迎”、“前景广阔”之类的套话,数据罗列了不少,但看起来干巴巴的。
“感觉……有点空,都是些套话,看不出真实情况。”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伯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出空,算你有点感觉。但光是感觉不够。我问你,它为什么空?”
我愣住了。
“它只报了喜,未报忧。”王伯年一针见血,“任何一项新政策、新技术推广,怎么可能只有成绩,没有困难?没有阻力?没有不适应?它只讲了结果,未讲过程,农民是怎么接受的?基层干部是怎么推动的?遇到了哪些具体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它只罗列了数字,未分析数字背后的逻辑,增产了多少?增收了多少?这些数字是怎么来的?可持续吗?对其他地区有没有借鉴意义?”
他一连几个问题,像一把把手术刀,瞬间将那份看似光鲜的简报剖析得支离破碎,露出了内里的苍白。
我听得目瞪口呆,背后微微冒汗。原来,看一份材料,不能只看它说了什么,更要看它没说什么;不能只看结论,更要看支撑结论的过程和逻辑。
“那我们……应该怎么看?”我追问道。
王伯年拿起他那支红蓝铅笔,在空白的稿纸背面随手画了一个简单的金字塔图形。
“看问题,要像剥洋葱,也要像建金字塔。”他缓缓说道,“首先,要占有充分的、真实的信息。不能光看下面报上来的,还要自己下去看,去听,去问,甚至去体验。这是塔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其次,要善于比较和鉴别。横向比较,和其他地区、其他行业比;纵向比较,和过去的历史数据、发展轨迹比。有比较,才有鉴别,才能看出特点和问题。”
“再次,要深入分析,探寻根源**。一个现象背后,往往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多种因素交织的结果。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找到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这是塔身。”
“最后,才是提出有针对性的、可操作的政策建议。建议要建立在扎实的分析基础上,要符合实际情况,要考虑到各种可能的影响和后果。这是塔尖。”
他放下笔,看着我:“这四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需要知识储备,需要实践经验,更需要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勇气和坚持。这就是‘实事求是’。”
“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九个字,感觉重若千钧。在等级森严的机关里,要做到“不唯上”,需要何等的风骨和智慧?
“你还年轻,刚开始,不必急于求成。”王伯年的语气缓和下来,“先从最基本做起。以后看材料,不要只看结论,试着用我刚才说的方法去挑毛病,去找它没说的东西。看报纸,看文件,都要带着问题去看。慢慢养成习惯。”
“谢谢王老师!您这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我由衷地感谢,感觉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看到了一个更深刻、更真实的世界。
“去吧。路还长。”王伯年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他的红蓝铅笔,再次沉浸到他的工作中去。
我回到座位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王伯年老师没有教我任何具体的公文格式或官场技巧,他教给我的,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看问题的立场和方法。这比任何具体的技能都更为根本,也更为珍贵。
我看着玻璃板下那方砚台和“实事求是”四个字,它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观察这个世界的目光,将不再一样。王伯年老师,这位沉默寡言的引路人,已经开始为我点亮前行的灯塔。
喜欢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请大家收藏:(m.zuiaixs.net)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醉爱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