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处长的手指向靠窗的那张空桌子时,我心里涌起的是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混杂着些许尘埃落定的怅惘。这就是我的地盘了,在未来可见的日子里,我将像一颗螺丝钉,被拧在这张桌子上,成为这庞大机器上一个微不足道,但理论上不可或缺的部件。
桌子是老式的深棕色,木质厚重,边角处因岁月的摩擦已露出了浅色的原木,像老兵身上的伤疤。桌面上覆盖着一块同样年迈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几张早已泛黄、字迹模糊的表格,似乎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印记。桌面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墨绿色的双格铁丝文件筐,里面空空如也,等待着被填满。一把同样是深棕色的木椅,椅面的漆已经磨损,露出了木头本身的纹理。
这就是我的“第一张办公桌”。它不像大学图书馆里那些充满个人气息、贴满贴画、堆满杂书的书桌,也不像家里那张可以随意趴着写家信的旧书桌。它冷静、刻板,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仿佛在无声地提醒我:在这里,你是一个公职人员,你的时间和空间,都属于工作。
我放下简单的行李——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几支笔和一个搪瓷缸子。我用手掌拂过冰凉的玻璃板面,触感坚实而冷漠。我试图想象坐在它前面的前任,他(或她)是谁?如今又去了哪里?是升迁了,调走了,还是像老吴那样,最终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成为了这间大办公室里一个固定的背景?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抹布和水房在走廊尽头,自己打理一下。”王处长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多余的客套。
我依言去了水房。那是一个充满潮湿气味和回声的空间,水泥地面,墙壁上半部分刷着绿漆,下半部分则是斑驳的灰色。一个巨大的铁皮热水桶咕嘟咕嘟地响着,旁边是水泥砌成的长长水槽。我找到一块不知是谁留下的、还算干净的旧抹布,浸了冷水,拧干。
回到座位,我开始仔细地擦拭。擦去桌面玻璃上的浮尘,擦掉铁丝文件筐上的积垢,连桌腿和椅背也不放过。这个简单的劳动过程,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仿佛通过擦拭,我不仅在清理一个物理空间,也在试图拂去内心的不安和迷茫,为自己开辟一块心灵的立足之地。
擦拭干净后,我将自己的物品一一摆放好。笔记本放在桌面右手边最顺手的位置,钢笔并排放在笔记本上方。搪瓷缸子——上面印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字样,是离校前同学送的——我小心地放在桌角,暂时空着。最后,我从帆布包最底层,拿出那方家传的旧砚台。砚台很普通,石质,雕工简单,是父亲在我考上大学时,从家里老屋翻出来送给我的,说是祖上有点学问的人用过的,图个吉利。我把它放在玻璃板下,压在那几张泛黄表格的旁边。
这方砚台,是我与过去、与家庭、与那个充满书卷气的世界的唯一连接点。看着它沉稳的黑色,我仿佛能感受到家乡泥土的气息和父亲殷切的目光。在这陌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里,它是我精神的压舱石。
做完这一切,我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环顾四周。
我的位置在办公室的东南角,靠近窗户。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能看到楼下院子里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以及更远处省政府主楼的一角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这个位置不算差,既有一定的光线和视野,又相对安静,不那么引人注目。
左手边隔着一个过道,是老刘的桌子,他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登记着文件。右手边隔着低矮的隔板,是一位三十多岁、面容姣好的女同事,我后来知道她叫孙梅,在资料室工作,此刻她正低声打着电话,语气温柔。斜对面,就是那位资深科员老吴,他果然端着一杯浓茶,报纸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呷一口茶,发出满足的叹息。
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节奏和世界。我坐在这里,像一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习着,试图理解这里的规则和空气。
这张桌子,现在是我的了。它是我仕途的起点,是我观察这个庞大官场的了望哨,也可能是我未来无数个日夜奋笔疾书或枯坐冥想的方寸之地。它承载着我的忐忑,我的期望,以及那份尚未被现实磨灭的、想要“做点事”的初心。
我轻轻拉开抽屉,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枚散落的回形针和一小截铅笔头。我合上抽屉,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好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林致远,就从这里开始吧。
未知的前路依然令人敬畏,但至少,我现在有了一张可以伏案的书桌,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岗位”的位置。接下来的路,无论平坦还是崎岖,我都需要坐在这张桌子后面,一笔一划地去书写。
只是,当我目光再次扫过那方压在玻璃板下的旧砚台时,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多年以后,当我离开这张桌子时,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是保持了此刻的初心,还是早已被这环境所同化,甚至……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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