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得理直气壮。阳光像融化的铅,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华北平原上,把柏油路面晒得滋滋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黑色的油珠。
林致远站在省城火车站广场上,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热锅里的糖,快要融化在这黏稠的空气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懈的蓝色确良衬衫,下身是父亲那条过于宽大的、打着补丁的军绿色裤子,裤腿卷了好几道,才不至于拖地。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这是他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咬牙从镇上供销社买来的,算是他全身上下最体面的行头。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一个鼓鼓囊囊的土布包裹,里面是母亲凌晨三点起来烙的葱花饼和六个煮鸡蛋,这是他去大学报到路上三天的口粮。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在下巴处汇集成滴,然后砸在胸前包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嘿,哥们儿,劳驾,借个光!”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致远下意识地侧身,只见一个穿着雪白衬衫、卡其色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青年,正提着一个硕大的、印着外文字母的旅行箱,试图从他身后挤过去。青年脸上带着一种林致远从未在乡下同龄人脸上见过的神采,那是种混合着自信、好奇和一点点不耐烦的神情。
“对不住,对不住,这人太多了,简直是无立锥之地。”白衬衫青年一边嘟囔着,一边终于把箱子拖了过来,站在林致远旁边,长长舒了口气。他掏出一块方格手帕,优雅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明显的汗珠。
林致远有些局促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或者包裹里的葱油味熏到对方。
“没事。”他低声回了一句。
那青年却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那鼓囊囊的包裹和解放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扬起一个笑容:“也是去北京上学?”
林致远点点头,报出那个在他心里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燕华大学,中文系。”
“巧了!”青年眼睛一亮,伸出手来,“赵瑞龙,经济管理系。咱们是校友啊!”
林致远看着对方伸出的那只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犹豫了一下,才在自己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然后快速而轻握了一下。“林致远。”
“林、致、远。”赵瑞龙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宁静致远。一看就是书香门第。”
林致远嘴角牵动了一下,没好意思接话。书香门第?他想起家里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和除了课本之外几乎找不到带字纸张的窘迫,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赵瑞龙显然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开了:“这鬼天气,火车晚点都快成常态了。我爸本来非要派车送我,被我严词拒绝了!上大学嘛,就得体验生活,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你说是不是?”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洒脱。
林致远只能再次点头。派车?这个词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
“对了,你哪个车厢?没准儿咱俩挨着。”赵瑞龙热情地问。
林致远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硬纸板车票,看了一眼:“……硬座,17车厢,87号。”
赵瑞龙脸上的笑容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灿烂起来:“我在卧铺,9车厢。不过没关系,路上闷得慌,我找你聊天去!这十几个小时,总不能对着车顶发呆。”
正说着,车站广播里传来了列车进站的通知,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检票口。
“开始了!快,跟着我!”赵瑞龙一把拉起自己的箱子,又似乎想顺手帮林致远拿点什么,但看到他那个用布条捆着的旧木箱和胸前的包裹,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林致远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把包裹抱得更紧了些:“不用,我自己能行!”
挤火车是一场战争。林致远凭借着在乡下抢工分练就的一把子力气和灵活身段,护着行李,居然比提着笨重箱子的赵瑞龙冲得还快些。汗水模糊了视线,耳边是各种口音的呼喊、孩子的哭闹、还有车站工作人员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声。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卷入激流的石子,身不由己,只能奋力向前。
终于,他找到了17车厢,顺着汹涌的人流被“装”进了车厢。车厢里混合着汗水、烟草、方便面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闷热得像个巨大的罐头。找到87号座位时,上面已经坐了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正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看到他手里的票,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动弹的意思。
林致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把自己那个更显笨重的木箱塞到座位底下,然后抱着包裹,靠在座位旁边的隔板上。他个子高,站在拥挤的过道里,几乎要顶到上面的行李架。
过了一会儿,赵瑞龙也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雪白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发型也有些乱了。他看到林致远的窘境,挑了挑眉:“哟,位置被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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