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祭当日,寅时末。
天光未亮,寒雾如纱,笼罩着皇城中央的祭坛。
青石阶上霜色凝重,百官依制列队而立,蟒袍玉带,肃穆无声。
远处钟鼓楼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低沉鸣响——不是主钟,也不是编磬,而是数十口民间仿制的铁板钟齐齐震颤,奏出《太平引》的开篇宫调。
那声音粗粝却不杂乱,带着炭火烘烤过的温度,从东边坊巷层层叠叠涌来。
像是冻土之下悄然流动的春水,猝不及防地漫过宫墙。
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反应,只见东阙门缓缓开启。
数十名布衣百姓列队而入,手持律管、口哼宫商,步伐竟与钟声节拍严丝合缝。
他们脚下踩着薄雪,身影瘦削,却走得笔直,径直朝专为宗室预留的“观礼台下区”走去。
礼部司仪大惊,疾步上前阻拦:“尔等何人?速速退下!此乃祭天重地,岂容庶民擅闯!”
人群前头一位老妇昂首而立,满头银发被风掀起,露出一道横贯额角的旧疤。
她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晨风:“昨夜地宫声浪传至坊间,我们听得真真切切——这钟,也有我们一份力。”
她举起手中音叉,铜身已被磨得发亮。
“王妃许我们进来听钟,也许我们发声。若这礼是给死人守的,那我们不来。可若这钟能为活人响一次……我们便该站在这里。”
四周一片死寂。
文官群中有人冷笑,有人变色,更有礼官当场解下朝服,掷于阶前,冷声道:“不忍与贱民同列,宁弃官职以全礼制清白!”
就在这时,魏承业一声冷笑,撩起铁甲下摆,竟也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
“末将曾在代州见三千将士因战鼓错半拍而全军覆没。”他声如洪钟,震得阶前积雪簌簌落地,“今日这些百姓,能辨清宫商角徵羽,能校准基音共振点,他们耳朵比某些尸位素餐者干净得多!说他们是‘杂音’?那我问你们——谁听见了地宫里的哭声?谁记得三十年前那些被活埋的乐工临死前哼的是什么调子?”
他身后三名家将及十余巡防兵丁齐刷刷跪下,甲胄碰撞之声如军阵压境,气势迫人。
“他们不懂‘正统’?”魏承业抬眼扫视群臣,“可正统若只会杀人封嘴,那它早该断了香火!”
柳元衡气得须发皆颤,袖中手紧攥成拳。
他是三朝老臣,执掌礼部二十载,如今眼睁睁看着一群“草民”踏入观礼禁区,如同看着祖庙神主被人挪位。
“荒唐!”他怒喝,“礼崩乐坏,莫过于此!陛下虽允新律试行,但从未准许庶民登阶近钟!此乃亵渎神明,逆乱纲常!”
他一挥手,五名年逾花甲的老臣相继跪倒,伏地叩首,联名谏言:“请王妃收回成命,驱逐乱班之民,以正天地秩序!”
风更冷了。
苏锦黎立于祭坛侧阁,一袭玄底金纹王妃礼服在暗雾中若隐若现。
她望着那一张张粗糙的脸,一双双冻得通红却牢牢握住音叉的手,心头并无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笃定的平静。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昨日深夜,她便授意韩四娘打通东阙守卫关节,以“礼器补给”为由,将三辆运炭车悄然驶入宫墙。
车内藏着的不是木炭,而是经过试听会认证的平民代表——每一个都曾参与地宫共鸣,每一个都能准确复现《太平引》的核心频率。
这不是冲动,是反击。
当权者总以为礼法是他们的锁链,可以捆住声音,封住记忆。
可她知道,真正的礼,不该藏在高台之上,而应在千万人的耳朵里活着。
沈琅站在她身旁,指尖微微发抖。
她看着那面绣着“民律共证”的黑旗在钟楼檐角猎猎展开,眼眶忽然一热。
“他们怕的不是这些人进来。”她低声说,“是怕以后再也关不上门了。”
苏锦黎轻轻点头,目光落在远处跪成一片的老臣身上,唇角微扬。
“他们要的是只有‘正统’才能听懂的天音。”她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若天意藏在千万耳朵里呢?谁又能替天说话?”
话音未落,远处宫道上传来急促脚步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崔氏女官疾步而来,玄色披风翻卷如鸦翼,手中高举一方紫檀匣,匣面刻有龙纹玺印,封泥未损。
她神色冷峻,目光如刀,直指苏锦黎所在之处。
“奉皇后令——”她的声音划破寂静,“此乃先帝遗诏副本,明载‘祭典禁庶民近阶三丈’,违者以‘窥天罪’论处!”崔氏女官手中紫檀匣高举,封泥未动,龙纹玺印在微光中泛着冷色。
她声音如铁,字字砸在青石阶上:“先帝遗训,禁庶民近阶三丈,违者以‘窥天罪’论处!七王妃纵容草民擅闯祭地,是藐视祖制,还是自认可代天裁决?”
百官屏息,跪地老臣们额头抵雪,口中喃喃诵起《礼典》条文,声如哀钟。
风势稍缓,却压不住这场对峙的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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