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3日,杭州灵隐寺的藏经阁在暴雨中抖得像片枯叶。
雕花窗棂被狂风撞得吱呀作响,雨丝混着山雾从木缝里钻进来,在烛火上洇出细碎的光斑。
十六岁的林怀恩把自己塞进《永乐北藏》的书架后。
楠木的霉味与雨水的腥气缠在一起,像某种带铁锈味的茶汤,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的金发在昏暗里格外扎眼,根根发丝都沾着潮湿的水汽,像刚从钱塘江口捞上来的海草。
“混血仔,藏好了别出声。”
一小时前,慧明法师把他推进书架时,念珠在腕间转得飞快。
“今晚的雨,洗的不是尘土。”
那时怀恩还不懂这话的意思。
远处钱塘江口的炮声像闷雷滚过,每一声都让藏经阁的脊瓦颤颤巍巍。
怀恩把身体蜷得更紧,膝盖顶到了书架底层的铜匣,匣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虫在啃噬经书。
他想起三年前偷偷打开过这只匣子。
里面装着三卷用金粉写的血经,经卷边缘的暗红,像极了此刻慧明法师腕间的血。
突然,烛火“噗”地灭了,像是被人用手指捻灭了烛芯。
黑暗里,怀恩听见血滴在纸上的声音。
嗒,嗒,嗒……
一滴、两滴、三滴……
节奏均匀,带着青铜铃般的回音,在空旷的阁内荡开。
他屏住呼吸,从书架缝隙往外看。
慧明法师背对着他站在经案前,枯瘦的左腕向上翻着,一柄青铜匕首的锋口在闪电中亮得像一弯冷月。
匕首柄缠着三圈红绳,绳结处挂着枚小小的茶芽玉佩。
那是怀恩十岁时在龙井村采了新茶,亲手串给师父的。
“师父!”
怀恩的惊呼被雷声吞掉一半,变成一声呜咽,喉咙里像卡着一团烧红的棉絮。
怀恩看见慧明法师的袈裟无风自鼓,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撑开。
暗红色的血珠顺着法师的手腕蜿蜒而下,滴在摊开的《金刚经》上。
奇怪的是,那些血没有晕染开,反而像水银般在宣纸表面滚动,渐渐织成树叶脉络似的纹路。
慧明法师对疼痛毫无反应,从怀里摸出个锡罐,倒出三片明前龙井,竟按进了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滋滋”的灼烧声刺得怀恩耳膜发疼。
茶叶在血肉里生根抽芽,嫩绿的芽尖顶着血珠,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那些新芽展开的叶片上,竟浮现出极细的梵文,像是有人用针尖刻上去的。
“过来,孩子。”
慧明的声音突然年轻了三十岁,像未出家时的少年郎。
怀恩记得寺里老相册里有张师父年轻时的照片,穿长衫,站在西湖断桥边,眉眼清亮得像刚沏的龙井。
怀恩的腿不听使唤地往前挪,脚腕撞到经案下的铜炉,炉里的残香灰扬起来,呛得他咳嗽。
他看见经卷上的血珠已凝成完整的蝴蝶,翅脉泛着钴蓝色的荧光,把法师皱纹密布的脸照得像尊青铜面具。
面具的缝隙里,似乎有细小的茶芽在往外钻。
“这是要……”
“嘘——”
慧明枯枝般的手指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铁钳。
“听。”
窗外的炮火越来越近,但怀恩耳中只剩下一种声音:
经卷上的血蝶正在振翅,发出铜磬震颤般的嗡鸣。
那声音里混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像他小时候在教会学校听过的管风琴,又像灵隐寺早课的钟声。
两种声音缠在一起,挠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第一振翅,佛龛前的长明灯灭了。
第二振翅,血蝶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化作自由女神像的剪影。
怀恩认出那座雕像。
去年美国神父来访时带的画册里有,举着火炬,站在纽约港。
可此刻雕像的火炬里没有火焰,却插着一柄弯弯的镰刀,刀身上滴落的血珠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西湖形状。
第三振翅,剪影的底座裂开,露出密密麻麻的西式墓碑。
八座,整整齐齐。
最近的那座墓碑上,英文刻着“LIN HUAIEN 1933-?”。
问号后面是个黑洞似的符号,像要把他吸进去。
“纽约的自由女神像。”
慧明的声音在黑暗里飘着,带着股陈茶的涩味。
“你注定要去那里,完成契约。”
怀恩刚要追问,脚下的青砖突然变得透明,如一块被岁月磨薄的玻璃。
他看见地底翻涌着暗红色的浆液,沉浮着茶叶梗和碎骨片。
一颗眼球状的浆泡炸开时,竟飘出英语的祈祷词:
“…deliver us from evil…”
(把我们从邪恶中拯救出来)。
那声音像他去世的美国母亲,每次临睡前都会在床边念的。
“用杭州话诵《往生咒》!”
慧明钳住他的下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快!”
怀恩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舌头像被浆水泡过的棉纸,僵硬得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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