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旱厕蹲在老槐树下，青石板围起半人高的墙，顶上搭着几片破油毡，风一吹就哗啦响。我打小就怕这地方，尤其夜里——墙根的野草里总藏着癞蛤蟆，蹲坑底下黑黢黢的，像张永远填不满的嘴。
那年暑假我十岁，跟着奶奶住。乡下的夜来得早，八点多村里就黑透了，只有几家窗户还亮着昏黄的灯泡。我憋了半宿尿，实在忍不住，攥着奶奶给的手电筒，踮脚溜出了门。
夜风格外凉，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头顶叹气。旱厕的木门虚掩着，挂着的铁皮牌被风吹得哐当撞墙。我推开门时，手电筒的光柱在墙上游走，忽然照见个佝偻的影子，正蹲在最里面的坑位上。
"谁啊？"我吓得差点把电筒扔了。这时候来上厕所的，除了隔壁的王大爷，再没别人。
那影子没回头，只闷闷地应了声："借个火。"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我松了口气，摸出兜里的火柴——奶奶让我揣着的，说夜里起夜能壮胆。"大爷，您是王爷爷不？"我把手电筒往旁边挪了挪，光柱扫过他的背影，看见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后颈窝堆着层褶子。
他还是没回头，伸过一只手来。那手枯瘦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我划亮根火柴递过去，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我看见他手腕上缠着圈红绳，上面坠着个褪色的银镯子。
"谢了。"他接过火柴，却没点烟，只是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火光里，他的耳朵后面有颗黑痣，像粒没挑干净的煤渣。
我蹲在靠门的坑位上，总觉得不对劲。王大爷去年冬天摔断了腿，早就不下地了，而且他从来不穿蓝布褂，最爱穿那件军绿色的旧棉袄。更怪的是，这旱厕里弥漫着股烧纸的味道，混着粪便的臭味，闻得人发晕。
火柴灭了，周围又陷进黑暗。我抓紧手电筒，光柱不由自主地往里面扫，这才发现他蹲的坑位前，地面是干的——乡下旱厕哪有干净的，尤其刚下过雨，脚底下总得沾点泥。
"大爷，您家的牛喂了吗？"我想起奶奶说过，王大爷每天睡前都要去牛棚添草料。
他沉默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卖了。"
"卖了？"我更纳闷了，"王爷爷您上周还跟我奶奶说，那老黄牛能活过今年冬天呢。"
他忽然不说话了。风从油毡缝里钻进来，带着股寒气，吹得我后颈发麻。我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解裤腰带，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
"小朋友，"他的声音突然近了，就在我身后，"你看见我的银镯子了吗？红绳系着的，掉在这附近了......"
我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直直打过去——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最里面的坑位上，只有片被风吹动的野草，从墙根的破洞里钻进来，摇摇晃晃的像只手。
"啊！"我尖叫着提上裤子就往外跑，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朝上晃，照见槐树枝桠上挂着件蓝布褂，衣角正往下滴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跑回屋里时，奶奶正坐在炕头纳鞋底。见我脸色惨白，她赶紧把我拉进被窝，手在我额头上拍了拍："咋了？遇见啥了？"
我哆嗦着把刚才的事说出来，尤其提到那蓝布褂和银镯子。奶奶的手猛地顿住，纳鞋底的锥子"啪"地掉在炕上。
"是你三太婆......"她声音发颤，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满脸皱纹，"她走的那年，就穿着蓝布褂，手腕上的银镯子掉进茅厕坑了......"
我这才想起，村里老人说过，三太婆是十几年前没的。那天她去旱厕，天黑没看清，踩空了摔进坑里，等第二天被发现时，人早就没气了，手腕上的银镯子也不见了，有人说掉进了粪坑深处，也有人说被野狗叼走了。
"她总念叨那镯子，"奶奶叹了口气，"是当年太爷爷用三斗米换来的聘礼，戴了一辈子......"
后半夜我再没敢合眼，总听见窗外有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泥地上，停在旱厕门口就没了动静。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梦见个老太太蹲在旱厕里，手里捏着根红绳，正往粪坑里探头看，嘴里念叨着："我的镯子......红绳系着的......"
第二天一早，爷爷去旱厕倒灰，回来时手里捏着个银镯子，红绳早就烂没了，上面沾着黑泥，却擦得锃亮。"在最里面的坑边捡的，"他挠挠头，"邪门了，这地方我扫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东西。"
奶奶把镯子用白酒擦了三遍，找了根新红绳系上，摆在三太婆的牌位前。那天晚上，旱厕安安静静的，再没听见奇怪的响动。
后来我再也没在夜里去过那旱厕。偶尔白天路过，看见墙根的破洞被填死了，老槐树上的蓝布褂也不见了，只有风穿过油毡顶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轻轻叹气，又像终于找到了失物的人，在安心地笑。
村里的老人说，三太婆是个实诚人，丢了东西总惦记着。如今镯子回了家，她也该歇着了。只是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路过旱厕的人总说，能闻到股淡淡的白酒味，混着烧纸的香，像有人在干干净净地，守着自己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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