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季秋水便醒了。窗外的天色刚泛鱼肚白,县委大院里一片寂静。他把昨晚重新誊写好的笔记本放进公文包,又对着镜子把衬衫领子理了又理。今天是陪新来的解书记下乡的第一天,她不想让一丝褶皱坏了第一印象。
七点十分,食堂刚开灶,她匆匆吃了半碗稀饭、一个鸡蛋,便拎着包往办公楼走。梧桐叶上的露水未干,鞋底踏过,留下一弯浅浅的印子。司机老张已经把车擦得锃亮,排气管里吐出淡淡白雾,像一条刚睡醒的龙。
“小季,今天精神头不错!”老张嘴里叼一支烟。看见季秋水来到车库。老张便把烟掐了:“解书记七点四十准时到,咱别误点。”
七点三十八分,一辆黑色帕萨特滑进大院。解来峰下车,一身浅灰夹克,没打领带,脚上是半旧不新的运动鞋。季秋水心里“咯噔”一下:这位副书记的穿着,与传闻中“省里空降的笔杆子”形象相去甚远。
“早啊,小季。”解来峰抬手打招呼,声音不高,却带着晨风般的清冽。季秋水连忙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保温杯。杯里是浓得发苦的黑茶,一闻就知道没加糖。
车子出城,沿307省道向西。昨夜一场小雨,山腰浮着乳白雾气,像给连绵的丘陵披了层纱。解来峰把车窗摇下一半,让风灌进来,翻看资料的速度却一点没慢。
“兴龙镇共有行政村19个,党总支7个,党支部46个,党员1023名,其中60岁以上占47.8%。”他念出一串数字,抬头问,“这里头,流动党员多少?”
季秋水愣住。昨晚他背了半宿数据,偏偏漏了这一条。他只好老实回答:“镇里汇报材料没提,我回头再核实。”
解来峰没责怪,只把那一页折了个角:“基层材料最怕‘精致空心’,数字漂亮,却经不住掂量。”
说话间,车子拐进一条岔道。路边闪出一块褪色的木牌——“兴龙镇欢迎您”。木牌右下角用小字刷着“2014年立”,漆面剥落,像长了癣。季秋水心里又是一紧:这第一观感,实在算不上体面。
镇政府门口,刘德贵带着班子成员列队等候。见车子停稳,他一溜小跑,双手握住解来峰:“解书记一路辛苦!听说您爱喝黑茶,我特意让办公室准备了安化陈年的。”
解来峰笑着谢过,却把自己那只保温杯拧得更紧。一行人穿过大厅,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鎏金大字被日光灯照得晃眼。季秋水注意到,大厅右侧新添了一面“党建风采墙”,照片里全是整齐的党徽、鲜红的横幅,还有笑得如出一辙的村民。
会议室椭圆桌中央,摆着一簇怒放的绢花。解来峰伸手拨了拨,花瓣纹丝不动——果然是塑料的。他坐下,指尖轻敲桌面:“刘书记,报表我看了一路,很漂亮。但我更想听听不漂亮的那部分。”
刘德贵脸上的笑僵了半秒,旋即恢复:“解书记真是务实!我们确实还有差距。”他朝宣传委员递了个眼色,对方立刻接上:“比如吴家沟村,年轻党员只有3名,其中2名还是在外务工,组织生活到会率……”
解来峰抬手打断:“数字先放一边。今天安排去吴淼涵家,我想听听老党员怎么说。”
吴家沟村距镇中心六公里,水泥路只到村头,剩下的是石板小径。镇政府提前接到通知,沿路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牛粪都铲得一块不剩。季秋水心里暗暗苦笑:这哪里还是调研,分明是“彩排”。
吴淼涵家门前,一株老梨树立着,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听见脚步声,老人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拎着柴火。他今年七十三,背已佝偻,眼睛却亮得像两颗炭火。
“领导们屋里坐。”他拍了拍身上的柴灰,声音沙哑却有力。堂屋正中,毛主席像两侧贴着褪色的对联——“听党话跟党走”“感党恩记党情”。长条凳缺了半条腿,用砖头垫着。
解来峰没坐主位,挑了靠门的小板凳,与吴淼涵面对面。季秋水站在他侧后,笔记本摊在膝上。
“吴老,您是哪年入的党?”
“1975年,在生产队火线入党。”老人咳了一声,“那时候入党,先要挑大粪、修梯田,干满三百个义务工。”
解来峰笑了:“比现在入党可难。”
“难不怕,怕的是变了味。”老人话锋一转,“如今有些年轻人,入党就为了考公务员加分。前阵子,镇里让填‘入党动机’,一个后生写‘为了提干’,我把表格摔他脸上!”
屋里静得能听见梨树叶落地的声音。宣传委员悄悄掏出手机,在桌下给刘德贵发微信:“要不要打断?”刘德贵回了一个“再等等”。
吴淼涵却越说越起劲:“就说去年修路,上头拨了三十万,实际用到路上的不到二十万。剩下的,买了两棵景观树,一棵八千八。那树金贵哟,挂了吊瓶输营养,比伺候我老娘还上心!”
解来峰依旧微笑,只是眼神渐渐幽深。他掏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写下“景观树×2,8800元/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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