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春日，带着劫后余生特有的珍贵暖意。阳光慷慨地洒落，照亮了新铺就的青色石板路，路旁顽强冒头的草芽上露珠闪烁，也透过宽大的明瓦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城中那座最为宽敞、明亮的建筑——龙城蒙学。
这里是联盟“教化司”全力推行的新式教育样板，被视为文明火种延续与壮大的最重要摇篮。学堂由坚固的石基和厚实的原木构筑而成，屋顶铺设着联盟工造司新近烧制的青灰色板瓦，显得既朴实又庄严。内部空间开阔，没有象征等级的高台，只有一排排由林中部落匠人打造的、带着天然木纹的低矮桌案。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蓬勃气息。
坐在桌案后的，是来自联盟各个部族的适龄孩童。他们穿着不同样式的衣物：有的身着汉地常见的粗麻短褐，干净利落；有的穿着亳邦遗留风格的、领口袖口带着精致绣花的棉布衣衫；有的披着林中部落用柔软兽皮缝制的坎肩，脖颈上挂着驱邪祈福的兽牙或彩石项链；还有几个孩子，脸颊或手背上依稀可见鬼方部落传统的淡青色图腾刺青残留，那是他们父辈的印记。就在不久前的动荡岁月里，这些孩子的先祖或许还曾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而此刻，这些承载着不同过往的小小身影，却肩并肩坐在了同一片屋檐下，沐浴着同样的知识之光。
讲台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先生，名为“文远”，并非绘那样的耆老，而是绘呕心沥血培养出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佼佼者。他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坚定，手中拿着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深色木板，板上用烧黑的木炭条，以极其规整的笔划写着一行文字。这文字，脱胎于绘早年仅为汉部落创造的方块字雏形，又经过了系统性的简化、规范，并吸收了亳邦文字结构清晰、易于刻写的优点，最终由元老会正式颁定，成为联盟唯一的官方文字——“华夏文”。
“日——月——星——辰——” 文远先生的声音清晰而舒缓，他念出一个字，手中那根细细的、代表教鞭的直尺便精准地指向木板上的对应文字。那文字方正稳健，结构匀称，仿佛蕴含着天地的秩序。
“日——月——星——辰——” 台下，数十个稚嫩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汇聚成一股虽显参差却充满力量的声浪。孩子们的发音还不可避免地带着各自母语的腔调痕迹——有的尾音绵软上扬，残留着亳邦古语的婉转；有的咬字干脆硬朗，带着北方草原部族特有的铿锵；有的则音节短促清脆，透着林中部落语言的利落劲健。但这诸多不同的口音，此刻却奇妙地融合在同一种语言的框架之内，非但不显杂乱，反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汇聚了来自不同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这带着各种口音的“华夏初音”，在这明亮的学堂内回荡，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
学堂庭院外，一株历经劫难却依然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绘，如今已被联盟尊称为“文宗”，担任着教化司的最高顾问，正安然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木圈椅中。他卸下了日常管理的重担，身上只穿着一件朴素的深灰色长袍，膝上盖着一块温暖的狼皮褥子。春日暖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闭着双眼，并未入睡，脸上每一道沟壑都舒展开来，嘴角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比满足和安宁的微笑。
他不需要亲眼去看学堂内的景象，只需侧耳倾听。
那朗朗的、带着各种口音的读书声，如同最悦耳的乐章，穿透窗户，清晰地、持续地送入他的耳中，流入他的心田。这声音，比他倾尽心血编纂《万族图志》时翻阅泥板的声音更动听，比他主持“知识方舟”计划时与各方智者辩论的声音更慰藉。这平凡而神圣的读书声，是他一生孜孜以求、梦想看到的文明图景，是知识跨越部落隔阂、真正得以传承和普及的最有力证明。每日午后，雷打不动地坐在这里，聆听这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声音，已成为他晚年最大的享受，也是命运对他一生辛劳最好的馈赠。
学堂内，课程在继续。简单的识字课后，是算术。文远先生拿出许多由工造司统一烧制的小陶棍，这些陶棍长短一致，表面光滑，被用来代表数字，进行直观的教学。
“八加四，等于多少？”文远先生提出问题，目光扫过台下。
一个原本是亳邦小贵族出身、名叫“云轩”的男孩，皮肤白皙，反应极快，几乎立刻举起手，清脆地答道：“十二！”他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得意。
坐在他旁边，一个体格明显更壮实、皮肤黝黑、带着鬼方血统的男孩“石虎”皱紧了浓密的眉头。他性格执拗，更相信自己的双手。他拿起自己的小陶棍，一根一根，笨拙而又认真地数着，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抬起头，十分肯定地大声说：“不对！先生，是十一！您看，我数了两遍！”他努力地将自己面前的陶棍推到桌案中央，试图证明自己的答案。
“就是十二！你肯定少数了一根！”云轩有些着急，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我们鬼方的孩子，数猎物从不会错！”石虎的小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眼看一场关于算术真理的探讨即将演变成部族荣誉的“武力维护”，文远先生正要开口调和，却见那亳邦男孩云轩气鼓鼓地“霍”地站起，一把拉住石虎结实的手臂：“光说没用！走！我们去问先生！让先生评判，看你服不服！”
第四百九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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