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大楼,像一头冰冷威严的石砌巨兽,蹲伏在夜色渐浓的霞飞路尽头。
沉重花岗岩筑造的立面,沐浴在弧光灯投射出的惨白光晕中,
线条冷硬,棱角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殖民权威的森严与疏离。
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喧嚣被夜幕滤去了大半,
只余下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沙沙声、远处悠长的电车汽笛,
以及大楼内部隐约透出的、被厚重窗帘遮蔽的灯光,为这栋堡垒平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空气中,江风的咸腥被消毒水、昂贵雪茄和皮革家具打磨油混合成的奇特气味取代,仿佛权力本身散发的体味。
林一和韩笑在四名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便衣侦缉队(CID)探员沉默而紧绷的护卫下,
踏入了这司法权力的核心腹地,靴跟敲击在光亮如镜、光可鉴人的水磨石走廊地面上,
发出清晰、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鼓面上。
廊灯投射着冷白的光,将他们紧绷的身影拉长、扭曲,
投射在两侧挂满历任法国总督肖像与市政法规法文的墙壁上。
每一幅肖像画中冰冷审视的目光,每一行冰冷的法文条例,都在无声宣告着这里的绝对秩序。
与走廊的明净形成讽刺对比的,是空气里弥漫的、
难以根除的、由无数个体汗液、焦灼情绪甚至陈旧血迹共同发酵成的浑浊气息——
这是任何权力机器内部都难以涤净的底味。
刚刚在街头擒获的那个不知名杀手(已被送往紧邻审讯区的医疗监护室),
像一块肮脏的破布被粗暴拖曳过这光洁地面,
留下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绝望的轨迹,很快又被皮鞋和清洁工抹去痕迹。
他们的目标——张猛,绰号黑皮老三——
已然被投入了位于大楼地下深处最坚固的堡垒:特别审讯二室。
这间专门处置“特殊案件”的核心囚室,墙壁并非冰冷的石砖,
而是包裹着厚厚一层特制的深灰色羊毛吸音毡。
这层毛毡贪婪地吞噬着一切高于耳语的声响,
脚步声、喘息声、甚至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被极大压抑,
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仿佛溺毙于深海淤泥般的绝对沉闷。
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悬垂的一盏功率巨大的、被铸铁防护网牢牢罩住的弧光灯。
刺目的白光如同熔化的铅液,以绝对强权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房间正中央——
那张被粗大铆钉永久铆接在水泥地面上的黑色金属审讯椅上——以及椅中那个被禁锢的身影。
张猛像一头被钉上标本架的困兽。
双手被冰冷的半月形手铐紧紧锁死在椅子扶手内侧的固定环上,
沉重的脚镣将他的脚踝牢牢禁锢,锁链的另一端沉重地垂在地面,限制着最细微的挣扎可能。
刺目的强光无情地冲刷着他那张曾经在十六铺码头凶戾嚣张的疤脸,
此刻却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和因恐惧而不自主抽搐的肌肉纹理。
汗水源源不断地从额头、鼻梁两侧渗出,汇成细流,
顺着下巴滴落在他肮脏的囚服前襟,洇开一片深色污渍,又被高温迅速蒸腾出浓重的汗馊味。
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合着,如同搁浅的鱼,
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拉扯着脖子上那道被韩笑绞杀技留下的紫黑色瘀伤——
那伤痕如同勒紧的绞索印记,灼烧着他的气管,也灼烧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试图眯眼抵御强光,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
瞳孔在恐惧的驱使下无法完全闭合,徒劳地在刺目光线中,
寻求一丝模糊的视觉安全感——这是彻彻底底的绝望感。
两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穿着深色便服、腰挎大威力柯尔特M1911手枪的CID探员,
沉默地矗立在审讯椅后方左右的阴影里,他们是这座钢铁堡垒的一部分,
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铁钳,持续施加着令人发疯的压力。
韩笑占据了审讯桌后那张宽大、包裹着深棕色油蜡皮革的高背靠椅。
他身体微微后仰,姿态松弛得像是在欣赏一场歌剧的包厢常客,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那件因追逐搏斗而沾染了些许污渍的米白色亚麻西装随意搭在椅背上,
此刻他身上只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雪白埃及棉府绸衬衫,领口两颗纽扣解开,
露出一点点锁骨,银灰色丝织马甲的纽扣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把玩着一个物件——一枚沉甸甸、由24K纯金铸造的朗声打火机(Zippo原型),
机身上镌刻着繁复的古典花纹,这不仅仅是个点烟工具,更是他操控节奏的节拍器。
那开盖时清脆高亢、闭盖时低沉回旋的“叮—当”声,
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反复回响、精准穿刺,
每一次金属碰撞都像敲击在张猛绷紧的神经中枢末端,激起一阵不易察觉的肌肉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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