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地方好看，就可以写到书上去吗？这让他回回去钓鱼卖，次次去钓青蛙卖。经过这堤溪时，都要想起，在沈从文的文章里，对沱江河边，树林子里，这个狗肉汤锅那出神入化的描写。
有几回人走近了，认真看到这片柳树林。甚至会仿佛感觉到，自己真的是在哪年哪月哪一天，曾经在这里，围着在一个三脚架边，上面摆了大铁锅子。几个朋友，一起蹲在那个地方，吃那香喷喷的狗肉汤锅。
当时陈本虚当然没有钱买书。书为什么那样多。有一多半，是从凤凰城里，拿到乡下去的。有的就是到五姨家，舅舅家看到了，悄悄地顺手牵了羊。
五姨和舅舅，对于陈本虚顺他们书，仿佛从来都是网开一面，装作没有看见。到后来陈本虚才晓得，有人顺你的书，尤其是后辈，要顺你的书，那是一件多么开心事。
现在的陈本虚，书柜放在那里，有那么多的书。陈本虚多么想，有人来顺他的书。可是屋里的儿子，并不顺他的书，孙崽孙女，那就更加不顺他的的书了，这让陈本虚很有失一点失落感。
那个时候，出版社出了一本《辞海》，一看竟然要二十二块钱。在新华书店，看了一次又一次。也去了一天又一天。那个漂亮的女营业员，脸上都弄得不漂亮了。
极不耐烦开口：
“喜欢啊。”
“真的。”
“贵。”
“是的。”
当时陈本虚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二十六块。回家跟妈妈说了：
“这个月我的生活费，就不出来了。”
“为什么？有事了吗？”
“想买本书。”
“想买，就买吧。我晓得，你喜欢书。要多少钱？”
“二十二块。”
爸爸听到他们的对话，脸好快就黑了。只是忍住了。没有出言反对。
“要这么多钱，是有几本？”
“只是一本。”
“我的天，一本书，就快要一个月的钱了。不过你喜欢，那就买吧。”
“谢谢妈妈。”
虽然这本书，应该是陈本虚一生中，第一次最大的投资。也好感谢这本《辞海》，里面的好多字。好多词，在后来的工作中，都能够用得上。许多新鲜词句，全是从那里，一天天找出来的。
“你喜欢书，我知道。小时候，你就常常到大姨他们家里，去偷人家的书。”
陈本虚听了，大吃一惊：
“这你是怎么晓得的？”
妈妈笑着说：“不过，你去偷书。人家看见了，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的。说自己的孩子，都不肯看书。就是你屋的儿子，喜欢看书，那就最好了。”
“我问，你们家的不看。”
“人家说：我家的啊，见了书，头就晕。”
“表兄妹们也不喜欢书。我知道。”
“所以见你这小偷来了，还把书放在显眼地方。让你偷。还叫我不要跟你说。”
怪不得，这时候陈本虚才晓得。怎么在当时，自己一去他们那里，马上就看见，那么多的好书。
再有的就是，到比陈本虚大了些知识青年家里。比如王知青家，比如唐知青家，回回故意的是打有借不还主意。
陈本虚偷书最多的一次，是到县政府里，去偷了一次书。
有段时间，凤凰城好乱。陈本虚一伙人，玩到五侯寺，也玩到了沱江河。那一天竟然，玩到道门口的县政府里头去了。
哪个晓得这里头，竟然没有一个人管。更没有人，问你来做什么。陈本虚一伙赤膊客大仙，大摇大摆，一直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那些房间的柜子抽屉里，都没有上锁。任陈本虚们要取什么，拿什么，就取就拿。
有个人搞到条小巧的烟嘴。还有个人，弄到铜光闪闪的一条皮带。陈本虚得了那本马老头的书，再加上厚厚的几本，就是那一次弄来的。抱得陈本虚出来了一身汗水。
临到门口时，陈运寿看了还问陈本虚：
“你拿这些书，有条卵用。你又不抽烟。”
陈本虚对书，就是非常小气。很多年以后，陈本虚就多次到贺老师那里，一次次地顺他书。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问陈本虚要过。陈本虚一直还以为，他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自己要书。
可能是年纪大了。或者说是得了海的什么症，记性不好了。要不是人多来来往往，早就忘记掉自己拿了他的书。但那次是为了一本，山岛由纪夫的《爱的饥渴》。一个颜姓同事，拿了他的书。那颜同事可以说，跟陈本虚是一个品种。借书不还的人。
拿了人家的，从来也没有还的。陈本虚问过了不修边幅的颜同事，正式开了口。要过了好多次，还真的有一回，差一点两个人，就搞得差不多要翻了脸。
贺老师听了，哈哈大笑：
“人家颜同事，才赖了你的一本书？”
“是的。”
“那你的火气，就翻上了天。可你自己想想，陈本虚，谋了老子有多少书？”
“我谋过你的书吗？”
“《沈从文文集》一共才十二本，我这里只有八本了。你就谋了老子八本。《外国现代小说选》，一套一共六本，看样子，你应该是谋齐了。”
陈本虚听了一时愕然。这时候他这才明白。这家伙，他真的还没有忘记，陈本虚这个小小盗书贼。一本一本，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生产队被抄家的当时，虽然是夜半狗吠不止。接着就是，当年唯一家用电器，光芒乱闪。再接着就是在很多年以后，郑小琼那诗里的感觉。到了那种查暂住证时，是让人那么地心悸。如是报丧般，或者如是狱警一样的敲门声。这也是后来，陈本虚特别喜欢看《辛特勒的名单》的主要原因。
那天夜半的陈本虚，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恐惧的感觉。因为打从小在凤凰城里，就有很多次，不论是白天，或者是三更半夜里，仓皇地享受人家戴着大红色的袖套，扛着长枪短枪，来绑家人来抄家，来掏砖墙撬地板的味道。
事情过后，陈本虚更加不害怕了。到了第五天早上，陈本虚挑起担子，要去吉信镇赶场，是要卖掉打谷子的米糠，这才好买盐炒菜回来。哪个晓得，生产队胜队长，似乎晓得这家伙，今天有出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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