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死亡并未如期而至。
痛苦的浪潮碾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火焰里,却有一只手从天而降,斩断了通往天堂的桥梁,将他重新拉回这苦厄地狱。
耳边狂风四涌,村民充满快意的拍手叫好声堙灭在惊惧尖叫中,一股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力量像溪水一样将他潺潺包裹,连灼热的痛意都驱散了。
梅见再次活了下来。
一个奇怪的女人自顾自地出现,自顾自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又自顾自地给他带走了。
虽然救下了梅见,但女人却并未对他表现出多少关照之意,仿佛救下他只是为了完成某种既定的目的,并非是因为可怜他而大发善心。
即便看到瘫伏在地上犹如濒死的小兽,女人那张美丽的脸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视线掠过他满身的烧灼痕迹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比起同情或者是厌恶这种浅层的情绪流露,更像是透过这些伤疤看到了某个人下意识的反应。
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救我?
她又是在透过我看着谁?
梅见的问题很多,但他问不出来。
他看着那名黑衣女子只是随手捏了个诀,周旁的空气开始逐渐扭曲压缩,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梅见的面前便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色。
即便尚且无法理解缩地成寸这种高级术法,他的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
那名女子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或许说是注意到了但是也懒得理会。她将梅见带到了一处幽暗漆黑、没有窗户的屋子中,然后用近乎冷漠的语气告知了他的“身世”。
她说,他的父亲将他托付给了一个人,但是那个人死了,所以由她来照顾他。
我的父亲?
梅见很是困惑,脑袋中这样想着,嘴上却奇迹般地说出来了。
他突然怔住。
没有开过嗓的声音生涩又干哑,但他尚存听力,在日复一日听他人讲话时也会在心里悄悄地模仿着,虽然成功说出声了,但难免发音模糊,声调奇怪。
可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能讲话了。
梅见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没有久盲之人乍见光明那般狂潮般的喜悦,虽然也有如丝如缕泛起的激动,但却并不激烈,只淡淡扫过心尖,像羽毛一样。
但他仍然在一瞬间,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眷恋。
眼前的女人继续说着奇怪的话,又给了他一个奇怪的手环,然后紧接着另一个女人进来了。
在看到盘旋在她肌肤上的烈火灼烧疤痕时,梅见忽然恍悟,一下子就明白方才捡他回来的那个人透过他看到谁的影子了。
他自小便活在人情世故中,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
尽管心知自己并不是她们要找的人,可是那点可耻的期待和想要抛却一切开启一段新人生的欲望在心中生根发芽。
理智被两股力量疯狂拉扯,他似是站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看着从黑暗中缓缓爬出的怪物,一点一滴侵入他的骨髓。
他一面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顶替了她们真正要找的人,那...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另一面却是丑陋阴暗,在心中疯狂叫嚣的念头:怕什么?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别人的人生跟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否认,你就会被重新扔到那个村子里,被无情地抛弃,被火焰吞噬!
再一次!
梅见一直觉得死亡是解脱,因为他寻不见活下去的念头,也同困于井底的蛙,一路所见皆是饿殍浮尸,苦厄地狱,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貌。
可他死过一次又浴火新生,见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会再有人因为他身上魔气而对他口诛笔伐,因为这里的人各个同他一般模样——他只要点点头,就再也不用忍受孤独寂寥的长夜。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人说,她们需要他。
他不再可有可无,寡淡且无人在意的生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他抓到了能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因为,他终于是被需要的了。
哪怕她们需要的是陆衷,不是陆梅见,哪怕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永远不能做回自己。
也无所谓。
他不知道陆采芳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梅见出生之时,陆采芳之事风波渐平,少有人提,比起陆采芳,他们村子的人大部分更加怨憎横空出世的女魔尊。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眼前的女人笑意温柔,看向他的眼睛里是只要稍一触碰就会感到瑟缩的善意。
她说:“我叫青黛,自今日起,便是你师姐了。”
瘦骨嶙峋的男孩默然不语,将掌心那串缀着两颗血色珠子的手环用力攥紧。
就好像,自己真的是陆衷一样。
他最终还是选择做了那个恬不知耻窃取他人幸福的小偷,是自己都忍不住唾弃的肮脏不堪。
师姐。
梅见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在舌尖滚了滚这陌生的称呼。心底忽地涌起了一股浪潮,比得知自己能够发声时更加雀跃,像是漂泊的孤客终于找到了能容纳自己的居所,连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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