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重道第一次来祭神宗。
但他想，大概，这便是最后一次了。
为了躲秋娘，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这里，没有来她的听琴小阁了，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
梅花常开，清香悠然，就如同她一般。
“今日她在里面，很巧。”祭神宗宗主侧头咳嗽了两声，有些病态苍白的脸上，是年轻的，虚弱的笑容。
重道尊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又忧心忡忡地问他：“神农域的灵植也没办法完全康复师兄的伤情吗？”
商承均笑了笑：“都是陈年旧伤，总归还能再撑一撑的。”
“这样秋娘会担心的……”重道喃喃一声，摸了摸身上，将纳戒里自己珍藏的，可以缓解伤势的灵丹拿了出来，全部塞到了商承均的手上，“或许有用，都试试。就算没用，也没害处的。”
商承均愣了愣，忽然手掌颤了颤，拿不住怀里的玉瓶，丁零当啷摔在了地上。
重道立刻弯腰去捡，好在玉瓶质地坚硬，只是摔一摔，并不会碎。
他把这些灵丹重新塞到商承均的手里，再次朝他躬身一礼：“商师兄，承蒙你对秋娘的照顾，往后，还请再多多包容她一些，重道再次多谢你的恩泽。”
“重道，你……”
重道又深深一礼，而后理正衣服玉冠，走进花瓣纷扬的红梅林。
有泠泠琴音从小阁里隐隐飘来，柔缓轻转，潺潺过水，映照碧海蓝天，白鹤长鸣。
重道踏着琴音的节拍，推开听琴小阁的木门，沿着阶梯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刺绣金纹的锦袍拂过千年灵木，轻轻在一扇雕花刻符的闺阁绣门前站定。
深呼几口气，重道再次检查了几遍自己的着装，揽袖对着绣门轻轻敲了三声。
琴音骤停。
重道紧闭呼吸，等了好一会儿，但都没有人来开门。他又重新轻敲了敲门。
“秋娘，是我。”
风吹过门窗，吱吱呀呀响了响。
重道垂了垂眼，想要尝试去推门，才发现门后的禁制早就打开了。
绣门敞开，佳人临窗而坐，乌鬓云髻，雪肤花貌。
秀手芊芊，懒弄琴弦。
窗外红梅灼灼，清风徐来，窗内梅香阵阵，纱衣曼妙。
重道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身影隐在一片红梅中，正踮着脚，在折枝头上盛开的最美的一朵梅花。
只是一眼，便足够动人心魄，刻骨铭心，从此念念不忘，深入骨髓。
屋内许久不见声音，秋娘子终究忍不住，按住琴弦，先开了口，语气冰冷不善：“我姑且你是迟了两百年来道歉的，怎么，连话都不说，就想我原谅你吗？”
重道立在门口，无声地，失神地凝望着她。
秋娘子坐不住，生气回眸，张口就要骂，然而当她看到门口云袍锦绣的俊美青年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
冰凉的泪水忽地潸然而下，她赶紧转头，用指尖抹了去。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重道垂了垂眼帘，在门口踌躇许久，还是顺应自己心底的欲望，迈进了门槛。
他慢慢走到秋娘子的身边，抬起手，轻轻替她将发髻间的红梅枝扶正。
“秋娘……小秋，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梅酿圆子了。”
秋娘子的指腹在琴弦上用力一擦，顿时一道细细的血痕出现在她的指尖。她立即将手收到袖口里，撇过头，恨声道：“五百年都没吃过了，现在你想吃，我就得给你做吗？你以为……”声音一哑，她颤声，”你以为你是谁？！”
他以为他是谁？
在他背叛她，抛弃她以后，她还会跟个贞洁烈女一样，痴痴地等他回头，再来垂爱她吗？
不可能，做梦去吧！
如果不是青崖，如果不是青崖……她绝不会让他进这个门！绝不会！！！
身边衣衫摩挲，蓦然响起一声轻微的膝盖触地声，秋娘子惊愕转头，就见去掉伪装面容阵法的重道半跪在她的面前，衣衫垂地，双手握住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
丝丝缕缕的灵气自他掌中传出，一点点抚平她的伤痕。
期盼的，带着灼灼亮光的眸子，一如从前只望着她一人，声音哀求黏糊，是曾经的少年对少女的撒娇：“求你了，小秋，我真的好饿，好想吃。”
眼里的温热差点忍不住，秋娘子霍然起身，用力甩掉他的手，大步走向门外。
到了门口时，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很漠然。
“不准走！你要是走了，我恨你一辈子。”
说完，她的身影便快速消失在了走廊里。
重道就静静坐在她方才坐的琴案后，手指一拨，从前两人合创的心意之曲便在他的手中缓缓流出，渐渐萦绕在整座梅林。
一曲终了，他把自己珍藏各种奇珍异宝的纳戒取下，放在了琴弦之下。
他痴痴望着门口，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两人的从前，从相遇到相知，从相知到相许，明明他们相爱了那么久，可却错过了太多太多的时光，真正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那么短，短到只是一会儿，他就回顾了他们的所有。
他后悔了。
早知道最后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思念来见她，想要再摸一摸她的笑颜，他就不该在这五百年间刻意疏远她，刻意不去解释，刻意将自己变作令人厌恶的老头模样，让她对自己死心。
他决绝地辜负了她，也辜负了自己。
而此时此刻的他，再也弥补不了什么。
他爱她。
爱让他变得自私，变得残忍，变得自我。
明明他不该来的。
他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她的大道在前，而他，不过是她的红尘一梦，早该忘却。
也终要忘却。
“小秋，对不起……”
这是迟到了五百年的道歉。
也是迟到了五百年的解释。
门口传来托盘撞在门框上的声音，重道一瞬回神，立即快步朝门口跑了过去。
“小秋！”
秋娘子端着托盘，一边状似什么都没发生，匆匆往里走，一边强颜欢笑道：“就这么急，还要迎出来？喏，五百年没做了，要是不好吃，你也得全部吃完，不然我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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