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沉沉的象牙镶银头香箸落下，砸在了小巧玲珑的鎏金博山炉上，香炉一时受不住这重量，侧倾在几上，半炉的香灰带着未燃尽的香粉，如盐似雪地散了半个案几。
这一下变故，让李龟年吓了一跳。
王维却仍沉浸在这个骤然而来的消息里，心神大乱，思如潮涌。他本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片刻，又觉得自己太傻了，没由来地自己往里面套……可这时间点，还有两个月前玉真来找自己时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他看也没看那几上的香灰，抓着李龟年的袖子追问道：“……是谁提到我的名字？可听到什么前因后果？”
李龟年这下笃定了八分，唇齿间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挥袖甩开了他的手：“你这样惊慌，难不成这玉真公主的……真的与你有关？那我刚才的恭贺也就不作数了！你日后，怕是要当驸马了！”
王难心烦意乱，垂眸一点点地将香灰重新拨入炉中，如同整理收回那些纷繁的思绪。
过了片刻，他强行将刚才一齐冒出的无数个念头通通摁下，头脑这才慢慢清明起来，看着李龟年缓缓开口道：“阿诺……事出突然，我的确无法马上给你一个妥善的解释……但我对玉真公主，从未有过半分心思！殿试之日圣上曾经试探过招驸马一事，我已经一口回绝，绝无可能！“
李龟年细细回想当日在岐王宴之上的种种，还有殿试上的这个插曲，确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语气不由地软了下来：“摩诘……我也希望我这次不过是多管闲事……我在宫中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并不知圣上和玉真到底唤你名字所为何事……我只是不想你太过被动，早做打算罢了……“
王维自然领情，向着李龟年郑重地拱拱手：“我明白……事到如今，我只能……我只能找机会去问她了……“
“哎，不行！“
李龟年急得连连摆手，恨道：”你怎么又自己送上门了呢？这玉真公主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放浪形骸，她的面首，没有三百也有三十……这个便宜爹爹，哪里就一定轮得到你来做！“
王维听他说得粗俗，不由偏过脸去，不想再听。
甚至，他心中还有一丝想要反驳一下的冲动：玉真，并没他说的那么不堪！
李龟年瞥见他眸底翻涌的墨色和紧攥的双手，心里隐隐一惊：他与玉真公主二人，当真如他所说的那么清白吗？看来他真是多管闲事了！
想到这里，李龟年挑着眉，眼里的笑意味深长，慢慢沁到了嘴角，变成了越来越响亮的大笑：“哈哈哈哈……算了，我也不懂男女情事，就不给你乱出主意了！”
他撑着桌子腾地站了起来，冷笑道：“摩诘兄，自求多福吧！”
说罢，他飘飘然地大步转身离去。
王维默默起身相送，对着他的背影拱了拱手。
如今这长安城中，他已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王维在屋中沉吟半日，出门去向玉仙观方向。
及到了那玉仙观门口，傍晚的斜阳为这座精致的巍峨殿宇披了一层宛若玛瑙光辉一般的流霞，又有无数金光在飞檐画梁之间闪烁不定，朦胧望去，整座道观都弥漫在这片金光红霞中。
王维知道圣上登基之初，为了给两个妹妹建这座道观，向民间放出了江南两道的盐引才筹足了款子，但今日一见，这里的金碧辉煌穷工极丽，还是超乎他的想象。
他有些惶然，只觉得这里面高高在上的玉真公主，不应该与他有这样深的羁绊，正转身离开，却听到背后有一个婉转莺啼的声音叫住了他：“这位，可是王摩诘，王太丞？ ”
王维回眸望去，却是一张陌生的娇俏面孔，她站在道观内的台阶上，穿着一身时兴的宫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王维说是也不对，也不是也不对，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女子掩嘴笑了笑，旋即又向他微微躬了一躬，正色道：“我家女郎君……一直在等你。请随我来……”她闪身在一旁候着，垂眸不语。
王维几番踌躇，终于心下一横，咬了咬牙，几步走上台阶，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去。
一路穿过好几条僻静的回廊，这观中安静得如同无人一般，全然不似坊间传说中美妇如云，三千面首，熙熙攘攘丝竹不休的样子。
引路的女子在前面不急不缓地走着，迎面过来一个捧着水盆的婢女，正皱着眉急急向侧厢房走去，看见她身后带着一个男人，不由站住了，高声道：“你糊涂了吧！公主不是已经把观内所有男人都赶出去了吗？你怎么还往里带人？”
王维大窘，不由尴尬地停住了脚步 。
引路的女子用眼角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着下巴对那婢女道：“你才糊涂呢！我侍奉公主多年，能不知？他便是公主要等的那位！”
那婢女啊地一声掩住了嘴，不由上下打量着王维，随即歪着脑袋笑道：“原是他呀……竟被你找到了……”
“什么找到！是他自己上门的！”
“即是这样，公主可要开心了！”那婢女轻笑道，“姐姐得了赏可别忘记了我们！“
那女子笑着哼了一声：“先干好你份内的事吧！“ 说着，她蹙眉看了一眼了水盆，“怎么，公主还是胃口不好，常呕吐吗？“
“可不是……“
婢女轻轻一跺脚，又瞪了一眼王维，很快消失在回廊后。
二人穿花渡柳，到了后院的一个精致小院中。
院中十来株老梅显是从各地收罗而来，竟有碗口粗细，只是不在花期中，但那虬曲的板干与亭亭绿叶，还有叶子间不时露头的一些青梅果，在傍晚艳丽的流霞中如镀上一层金粉，格外好看。
女子在屋门前停下，轻轻叩了三下房门，轻轻道：“公主……他……终于来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迟迟没有出声。
直到王维觉得腿都要站僵了，才听到里面一声慵懒的声音：“来了，就进来吧！“
婢女打开了房门，待王维迈了进去，便自觉地关上了门。
那扇须着金漆的镂门雕花门一关上，王维便莫名地颤了一下，心底油然而生一些悔意。
现在的他，也许在她眼里，便是一只乖乖送上门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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