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琊出林子的那一刻，他将所有的情绪都抛在九霄云外了，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景象。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眸中闪烁着激动又感怀的光芒。
“我们去那里坐着看。”上官凝见他看得出神，推了推他的手臂，才开口。
上官凝所说的是前面一个长桌大小的石头，面上较为平坦，是一张天然的长凳。且很巧的是：它立在山顶的边缘处，坐在上边，视野肯定是极好的。
坐在那里，不仅能仰望天空，遥看落日，还能鸟瞰雍都城。
两人坐着偎依在一起，面前没有任何树木灌丛的阻挡。事实上，再往前走十余步，便要跌到山下去。
遥望远方，一丛起伏绵延的群山将落日与雍都城分隔开来。
上方，岱赭，松花，金栈三色层次渐变中，那颗圆润的蚌肉白色太阳逐渐向下隐藏自己的身躯，只留下不足三成之一的身姿贴合在山峦一角。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中间，连绵不绝的山因为初夏的缘故而披上了庭芜绿色的外衣，但远远看去，那又是一抹更暗淡的蒹葭色。
夕阳烟树，万里关山暮。
下方，那个最繁华的城阙在日薄西山的烟云下泰然自若，显示着它的雄伟辉煌和坚不可摧。薄野琊和上官凝看不清小街道，更看不清人群，密集的房屋融为一体，中间一些绿色点缀。此时显眼的是城中高筑的佛塔和将雍都城分成几大部分的宽阔直道。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两人都没有言语，只是那样靠着一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静静地感受天地间的变幻。
直到最后一点白色消失不见，整个太阳藏起来，不让世人仰慕它的光彩。
“日，落了。”薄野琊说。他的语气很复杂，交杂着遗憾和满足。
光明落下了，这是遗憾的。但两人赶上了这一场落日，眼见着它一点点销声匿迹，何尝不是一种满足。
“月亮，要升起来了。”
上官凝说这话时是浅笑着的，她不觉遗憾，更多的是期待。
“太阳才下去，等月亮升上来，约莫半个时辰。”她看着远处，又转过头对他道：我们说说话，时间一溜儿烟就过去了。
薄野琊看着她，眼中泛起柔和的波光。“你连这也知道。”
“知道什么？”上官凝疑惑。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她的头转正，然后将自己的头靠在她的左边肩膀上。
上官凝没法儿不笑，因为他的头发蹭到了她的下颚处。
上官凝伸手去拨他的头发，他更变本加厉地蹭一蹭。
他今日只是束着头发，却没有用冠和钗，一点儿也不怕弄伤她，胆子越发大。
“你和雪球一模一样，如此爱蹭人。”
“猫像主人，何足为奇？”薄野琊闭上眼睛，感受着她身上的女香。
上官凝没有回话，伸出右手去揉他的脸，就像平日里揉雪团一样。
但是男子的脸毕竟和猫不一样。皮仿佛很薄，但有弹力，摸起来很顺滑，舒服。
上官凝满意，薄野琊也安于现状。
他完善了方才的话：“你竟留意了日落月升的时间。”
上官凝怔一瞬，原来是说这个。
“我没留意，是父亲告诉我的。”上官凝的思绪飘到那个孤峰耸立，岩石嶙峋的地方，“充州的太阳落下后两刻钟多，月亮就会升上来。而雍都比充州多一刻钟。”
“将军一生戎马，青州应是将军的第二故乡了。故而将军对青州诸事了如指掌，连这等小事也观察入微。”
“此乃其一。”
“嗯？”
“边塞荒凉，连绵起伏的群山环抱着广袤的土地。风从荒漠吹来，形成沙丘。天辽地阔，视野苍茫，最可一观的便只有黄昏落日了，自然会注意到。”
“难道你去过？”
“当然！”上官凝扬声。“父亲告诉我此时的那一天，我亲自坐到沙丘上，看太阳直直地落下去，看月亮悄悄地升上来，正是两刻钟多一些，父亲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薄野琊睁开眼睛，眼前天边的金红色褪去，天空暗淡下来，恰好和上官凝所说之景同时而不同地。
“你竟然去过充州，怎么会呢。”
薄野琊不敢相信京城中的大家闺秀会去过那榆塞之地，但转念一想，不够以寻常人来论上官凝——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的，有我哥帮我。我记得那年我十三岁，调皮捣蛋的样子更甚今日。父亲说等回到家，要狠狠地打我和哥哥一顿。”
薄野琊弯唇一笑，“又挨打了？”
“没有。”上官凝脸色变得凝重。
“至充州不到一月，我们便赶回了家中。祖父不好了。”上官凝喉咙动了动，继续说：“充州沉烽静柝，我们才能返回京中。可紧赶慢赶也没能见上祖父最后一面。但因为祖父，父亲最终没有惩戒我和哥哥，我们都觉得这是祖父给我们最后的庇佑。”
“我记得了，是那一年的八月。上官太傅病重，我曾去看望，夫人和太夫人都在，你却未侍奉在床前，现在想来，很是可疑。”
上官凝惊，“你记性也太好了！”
“多谢夸奖。”
“幸好你当日未察觉。”
“就算我察觉，也不会过问的。”
“也对，你何必深究我的去向。”上官凝庆幸那时的自己是薄野琊无所容心的。
“谁能想到你跑去充州了，你那么小一点。”
“我已经十三岁了！我擅骑马射箭，懂枪法剑法，我不是小孩子。”上官凝把他头从自己肩膀上移开，对着他据理力争。
薄野琊没有反驳回去，只是盯着她，上官凝能从他眼中读到他想说的一切。
上官凝弱了下来，“好吧，我承认我那时还是孩子。但我是大孩子了。”
薄野琊轻叹“我以为我了解全部的你，现在发现你的跳脱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的循规蹈矩却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上官凝抛去一个看透一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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