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出生那年，正是煜族凋零的时候。
怀有身孕的苏母作为当时的医疗小组组长，一马当先冲进疫区救援，整天穿着防护服穿梭在各色病人之间。
但疫情实在严重，死神成倍地带走一批又一批的感染者，寨子里传出不少流言，很多人开始信鬼神，企图以鬼神之力压制疫情。
其中之一的方法是先祭人再焚尸。
苏母连同医疗队的队员一同劝阻村民，但都被绑了起来。苏母急火攻心，一时腹痛难耐，身边护士惊叫她羊水破了，一群人大呼小叫，尚且七个月大的早产儿就这么降临人间。
村民中有几个心善的，在苏母生产后稍稍将母子俩送到山下农户家中静养，回去又继续参与祭奠。
那天狂风四起，寨里的参天大树都被拦腰折断，空地焚尸的火吹到周边村民家中，火舌片刻席卷了整个寨子……
苏母虽躲过一劫，但在知晓整个医疗队除她之外无一生还后伤心欲绝，整天不吃不喝如同木偶。照顾她的农户劝了几次，有一次不小心将饭碗打碎了，滚烫的粥泼在苏母手臂上，苏母疼得倒吸凉气，农户道歉之际，就见那才出生几日的婴儿将小小手掌放在苏母的烫伤处，一瞬后，却是婴儿疼得大哭。
农户震惊，神志混沌的苏母喃喃说这是蜡像人之子。
山下只住了零星几家农户，世代都守着田地过日子，称得上是与世隔绝，苏辞的身份很快在他们中间传开。
医院派来接苏母的人也因此得知苏辞身份，勒令苏母放弃孩子——蜡像人的存在尚且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蜡像人与人类的孩子，又怎么容于世？
苏母不肯，赖着脸在农户家住下，哪知几家农户趁着苏母，合谋将尚未断奶的孩子扔进了深山老林。
“……后来还是苏母声嘶力竭求着院方带着救援队去找，才在一颗大树底下找到饿了脱形的孩子。没想到那群人找到孩子后竟然又瞒着苏母，直接把孩子送去了蜡像管理局。”
大抵是碍于苏母的身份，又怕受良心谴责，他们不敢处决孩子，但又无法接纳这个异种，遂将他分类为蜡像人。
想到苏辞偏瘦的身形，时小寒心一揪，问：“他在管理局待了多久？是自己逃出来的吗？”
“为了瞒住苏辞身份，院方和管理局都费了不少功夫，将几家农户安排得妥妥当当，另一方面由于苏母此前也是功勋卓绝，院方不好把话说死，就允诺她可以一年见一次孩子，代价是她要一直待在一线灾区救援。”张俊哲说，“据苏辞回忆，他大概在管理局待了五年吧——这个能力其实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出生后所有的事情都记得。”
时小寒闭了闭眼，分毫不差的都记得才是最痛苦的，人有时候需要忘记痛苦的能力。
张俊哲说着语气也低沉下来，“那五年里，苏辞一直被几个胚胎蜡像人欺负。你也知道，胚胎蜡像人养在管理局，全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存在，那群孩子把从人类身上受来的气尽数还在这个半是人类的孩子身上——小小的孩子还没学会人情世故，倒是先知道了恨。”
时小寒想起在医院时苏辞同于洋说话的场景：他回忆自己生在卡托区，神色稀松平常，半点没有对胚胎蜡像人的恨意。
“他后面遇到了什么人吗？”
张俊哲点头，“好在那五年里，苏父出现了，他无法自拔地爱上苏母，甚至在后面的两年，都是他替苏母来看苏辞的——那时候苏母身体情况不太好，经常生病——到了第五年，苏母不幸感染了Z病毒，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临了也没和苏辞见一面。”
听到这儿，时小寒眼泪又不受控地掉下来。
“苏母离世之前和苏父领了证，葬礼上苏母受了追封，苏父借机提出要接回苏辞。当时的政治有些乱，苏父又为军方出过力，大部分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因此没几个反对的声音，最难的还是在管理局局长那一环。”
张俊哲说到这儿特意顿了顿，时小寒则反应过来他说的局长应该是钟言父亲。
“巧的是那年局长老父亲站错了队，险些牵连全家人，亏得苏父能言善辩救了他们。钟老爷子嘱托儿子要记着这个情，一份人情抵钟家帮他们做三件事，苏辞这才被完完整整地交到苏父手上。”
“三件事？”时小寒低声喃喃，蓦地想起钟言曾经监视过她，苏父在餐厅里安慰她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口头警告顶多让钟言有所收敛，苏父这么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莫不是用了第二桩事？
张俊哲没听到她的嘀咕，兀自说：“苏辞被苏父收养后，头几年跟社会上的叛逆青年似的，什么都要跟苏父反着来，可苏父非但不生气，还没头没脑地宠他，宠到旁人都觉得无下限、迟早要出事的程度。可就在所有人等着苏辞真干出点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时，他不知道哪天哪根筋搭错了，又不跟苏父对着干了。后来日渐推移，他和苏父越来越像相敬如宾的朋友。”
故事说完，张俊哲觉得苏辞这厮能长成现在这堂堂正正温文尔雅的模样委实不容易，忍不住又把他对自己说的那句感慨告诉时小寒：
“他说，小时候他对世界有着很深的怨恨，但是好在有个人把全宇宙的温柔都给了他，叫他至死也不会对这个世界失望。”
这话说得太满，时小寒本想嘲笑，但又一个念头滑过：在遇见苏辞之前，她似乎也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现在呢？
“你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张俊哲有些搞不懂她这变化多端的脸色了。
“没什么。”时小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就是突然发现之前的一些……执念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什么执念？”
时小寒诚实说：“我以前单纯觉得，人很复杂，都是自私自利且可恶的；蜡像人心无城府，都是至真至诚且可怜的……现在发现，非但不尽然，在‘人性’方面，蜡像人和人类没什么不同。”
张俊哲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打趣道：“是因为苏辞吧？他也把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你，让你开始接纳这个你曾厌恶的世界？”
时小寒脸一红，跺脚啐道：“别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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