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气。
陈观棋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吊脚楼的竹编栏杆上,看着雨丝斜斜打在对面的山壁上。那山像头卧着的老兽,青灰色的岩石被雨水浸得发亮,岩缝里钻出的野藤垂下来,被风一吹,晃晃悠悠扫着楼底的泥地。
吊脚楼是木头搭的,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每根柱子都透着股陈旧的木香,混着雨水的腥气,成了陈观棋闻了十七年的味道。他今年二十岁,可这楼里的每道木纹、每处磨损,都比他的记忆更长久。
“咔哒。”
里屋传来龟甲裂开的轻响,陈观棋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翻身跳进屋里。
地脉先生正蹲在矮桌前,指间捏着半片龟甲。老人头发灰白,用根木簪随意绾在脑后,露出的额头上刻着几道深纹,像是被山雨冲刷过的沟壑。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盯着龟甲上的裂纹,眉头拧成个疙瘩。
“师父,又在卜啥?”陈观棋凑过去,鼻尖差点碰到矮桌上的罗盘。那罗盘是铜制的,边缘磕掉了一小块,盘面的刻度被常年的摩挲磨得发亮,指针却总在微微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拉扯。
地脉先生没抬头,捏着龟甲的手指关节泛白:“张屠户家的新宅,明日你去看。”
陈观棋“哦”了一声,目光落在桌上那半本泛黄的书册上。书皮早就没了,纸页脆得像枯叶,边角卷着,上面用毛笔写的字却依旧清晰,正是《青囊经》的残卷。这是他三岁被师父从战火里捡回来时,唯一被塞到怀里的东西——除了左耳那枚铜钱耳坠。
他下意识摸了摸耳坠,铜钱边缘被磨得光滑,中间的方孔刚好能穿进一根红绳。师父说这是他的“本命钱”,能挡灾,可陈观棋总觉得,这玩意儿更像是个标记,提醒他来路不明,像这吊脚楼外的野藤,不知道自己的根扎在哪。
“师父,张屠户家那宅子,我前几日路过瞧过一眼。”陈观棋拖了个竹凳坐下,学着师父的样子,手指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线条,“背靠鹰嘴崖,前有小溪绕屋,按《青囊经》上说,这叫‘玄武垂首,朱雀衔珠’,是吉地啊。”
地脉先生终于抬了眼,那双眼睛里像是盛着山涧的水,清得能照见人心里的念头。他把龟甲推到陈观棋面前:“你自己看。”
龟甲的裂纹很怪,从边缘往中心蔓延,却在最关键的位置突然拐了个弯,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挡住了。陈观棋记得《青囊经》里的话:“龟甲裂如游龙,吉;裂如断蛇,凶。”眼前这裂纹,分明是条被拦腰斩断的蛇。
“这是……”他皱起眉,“龙潜于渊,凶?”
“还算没白看这几年书。”地脉先生哼了一声,拿起那半本《青囊经》,扔到陈观棋怀里,“明日去了,仔细瞧。看气要清,别被表面那点溪水的活气骗了;断脉要稳,鹰嘴崖的石脉走势,得摸到根上去。”
陈观棋接住残卷,纸页硌得手心发疼。他跟着师父学了十七年,从辨方向、认草木,到看云识天气、按图寻龙脉,自认没出过差错。去年山那边的李秀才迁坟,他断的“回龙顾祖”穴,今年开春李秀才就中了举,十里八乡都传他是“小神仙”。可师父总说他毛躁,说勘舆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师父,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宅子有问题?”陈观棋想起前几日张屠户来请师父时,老人借口腿疾推脱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师父的腿疾,下雨天偶尔会犯,可那天明明是大晴天。
地脉先生没答,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帘。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远处的鹰嘴崖被雾气罩住,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倒真像只缩着脖子的鹰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沉。
“观棋,”老人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滤得有些闷,“你三岁那年,我在乱葬岗捡到你,你怀里除了这半本残卷和铜钱,还有块沾血的布。”
陈观棋愣了一下。这事师父很少提,每次问起,老人都含糊过去。
“那布上绣着个‘陈’字,我便给你取了这姓。”地脉先生转过身,目光落在他左耳的铜钱耳坠上,“这铜钱,是天机门的东西。”
陈观棋心里猛地一跳。天机门,这个名字在他听来,就像山外的传说。师父偶尔会提,说那是百年前最厉害的风水宗门,后来不知犯了什么忌讳,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在些破旧的杂记里能看到零星记载。
“您是说,我爹娘是天机门的人?”他追问,心跳得像楼外被雨打急了的鼓点。
地脉先生却摇了头,拿起墙角的旱烟杆,慢悠悠地装着烟丝:“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但这铜钱,是‘地枢支’的信物,管的是勘脉定穴的事,跟咱们现在做的,算是一路。”
烟丝点燃,冒出的青烟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老人的脸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明日去张屠户家,你得记住,勘宅不光是看地脉,更得看人气。那屠户杀生太多,身上的戾气重,再好的地脉,也架不住这种煞气冲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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